第二十八回 三百年捱不到祸乱相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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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汗淋漓赴选场,秀才落得甚干忙。白发渔樵诸事懒,萧散,闲谈今古论兴亡。虞夏商周秦楚汉,三分南北至隋唐。看到史宫褒贬处,得趣,不摇纨扇自然凉。却说唐太宗讳世民,高祖次子,母窦氏,生而不惊。方四岁,有书生见之日:“龙凤之姿,天日之表,其年几冠,必能济世安民。”书生去,高祖使人追之不见,乃彩其语,名为世民。为人聪明、英武有大志,能屈节下士。年十八,举义兵,初封秦王。兄建成、弟元占每欲杀之,反为所毙,高祖因传位焉。年号贞观,立妃长孙氏为后。后少好读书,造次必循礼法。
上为秦王时,后奉事高祖,承顺妃嫔,甚有内助。及为后,务崇节俭,服御取给而已,上深重之。上励精求治,数引魏征入卧内,访以得失,征知无不言,上皆欣然嘉纳。王珪等亦数为直谏。裴矩初佞于隋,至是亦忠直。
上神采英毅,群臣进见者,皆失举措,上知之,每见人奏事,必假以辞色,冀闻规谏。尝谓公卿曰:“人欲自见其形,必资明镜;君欲自知其过,必待忠臣。朕事有得失,公辈无惜尽言。”上尝得佳鹞,甚嬖之,望见魏征来,匿怀中。征奏事故久,鹞竟死怀内。上每与房玄龄谋事,必曰:“非如晦不能决。”及如晦至,卒用玄龄之策。盖玄龄善谋,如晦善断故也。二人同心辅国,故唐世称贤相者,推房、杜焉。有告尉迟恭反者,上谓敬德曰:“人言卿反何也?”对曰:“臣从陛下身经百战,今所存者,皆锋镝之余也。天下已定.乃更疑臣反乎?”因解衣投地,出其瘢痕。上流涕抚之,又欲以女妻之。敬德曰:“臣闻糟糠之妻不下堂,臣妻虽陋,相与共贫贱久矣。”上乃止,以为鄜州都督。鸿胪卿郑元踌使突厥还,言于上曰:“戎狄兴衰,专以牛马为候,今突厥民饥畜瘦,此将亡之兆也,不过三年。”上曰:“然。今新与之盟,不可失信,待其有罪,然后讨之。”突厥寇边,遣都督李世责力、李靖、柴绍、薛万彻为行军总管,众合十余万,皆受李靖节度,分道出击突厥。李靖帅骁骑三千,自马邑进屯恶阳岭,夜袭定襄,破之。突厥颉利可汗不意靖猝至,大惊。时上遣鸿胪卿唐俭慰抚之,靖引兵与世责力会白道,谋曰:“颉利虽败,其众犹盛,若走度碛北,则难图矣。今诏使至彼,虏必自宽,若选万骑袭之,不战可擒矣。”张公谨曰:“诏书许降,使者在彼,奈何击之?”靖曰:“此韩信所以破齐也,唐俭辈何足惜。”遂勒兵夜发,世责力继之,遂大破突厥于阴山,斩首万余级,俘男女十余万,斥地自阴山至北大漠,露布以闻。时炀帝后萧氏在突厥,李靖送之还朝,年虽四十余,而色犹未落。上召入宫,因幸焉。与谈前朝故事,甚悦之。突厥颉利败走,往依沙钵罗,设苏尼失部落,任城王道宗引兵逼之,使苏尼失执颉利,行军副总管张宝相取之以献。苏尼失举众来降,漠南遂空。
上御楼受俘,馆之太仆。上皇闻之叹曰:“汉高祖困白登不能报,今我子能灭突厥,吾付托得人,复何忧哉?”上皇召上,与贵臣十余人及诸王妃主,置酒凌烟阁,酒酣,上皇自弹琵琶,上起舞,公卿迭起为寿,迨夜而罢。颉利可汗入朝,靺鞨遣使入贡,时远方诸国来朝者甚众,服装诡异。中书侍郎颜师古请图写以示后,作《王会图》,从之。四夷君长诣阙请上为天可汗,群臣皆呼万岁。自后以玺书赐夷狄君长,皆称天可汗。是时天下治平,且大稔,终岁断刑才二十九人。东至于海,南极五岭,皆外户不闭,行旅不赍粮,取给于道路焉。长孙皇后崩,上曰:“入宫不复闻规谏之言,失一良佐矣。”时齐王元吉改封巢刺王,妃杨氏生子明,甚得幸于上,上欲立为后。
魏征曰:“陛下方比德唐虞,奈何以辰嬴自累。”上乃止,寻封子明为曹王,使继元吉后。又故荆州都督武彟女,年十四,上闻其美,召入后宫,以为才人,后为高宗后,即武后也。侯君集灭高昌,以其地为西州。于是唐地东极于海,西至焉耆,南尽林邑,北抵大漠,皆为州县。
初,太子承干喜声色及畋猎,所为奢靡,魏王泰多艺能,有宠于上,潜有夺嫡之志。太子知之,阴养刺客纥干承基及壮士等百余人,谋杀魏王泰。太子知吏部尚书侯君集怨望,引入东宫,谋以自安之策。君集以太子暗劣,欲乘衅图之,遂劝之反,会上第七子齐王佑反,事连纥干承基系狱,当死,承基上变,告太子谋反,敕中书门参鞫之,反形已具,废为庶人,侯君集等皆伏诛。乃立晋王治为皇太子。上谓侍臣曰:“我若立泰,则是太子之位,可经营而得,自今太子失道,藩王窥伺者,皆两弃之。传诸子孙,永为后法。”上疑太子治柔弱,密谓长孙无忌曰:“雉奴懦,恐不能守社稷。吴王恪英果类我,我欲立之何如?”无忌固争,以为不可。上曰:“公以恪非己之甥耶?”无忌日:“太子仁厚,真守文令主,储副至重,岂可数易?”上乃止。至高宗时,吴王坐房玄龄子房遗爱,与高阳公主谋立荆王元景,事觉冤死,其后为南唐主。初,魏征尝见侯君集有宰相才,至是以反诛,上疑征阿党,乃踣其所撰碑。新罗遣使,言百济与高丽连兵,谋绝新罗入朝之路,乞兵救援。上遣使赍玺书谕之。盖苏文不奉诏,使还。上曰:“盖苏文弒其君,残虐其民。今又违诏命,不可不讨。”李世责力劝上伐之,上欲自征高丽,褚遂良切谏不听,命房玄龄留守京师,帝如洛阳,下诏亲征高丽。以张亮、李世责力为行军大总管,诏诸军分道击高丽。车驾至定州,拔辽东,进攻安市城。高丽延寿惠真帅兵十五万救之,上敕诸军齐出奋击。会有龙门薛仁贵者,大呼陷阵,所向无敌,高丽兵披靡,大军乘之,高丽乓大溃。延寿惠真帅其众降,高丽举国大骇。后黄城银城皆帅众遁去,数百里无复人烟。帝攻安市城久不下,以辽左早寒,草枯冰冻,士马难久留,且粮食将尽,敕班师,乃耀兵于安市城下而还。安市城主登城拜辞,上嘉其有礼,赐缣百匹,以励事君。上以征高丽不能成功,深悔之,叹曰:“魏征若在,必不使朕有此行也。”命驰驿祀征以少牢,复立所制碑而劳赐其妻子。帝还京师,遣李世劫击薛延随,降之。遣使招谕铁勒诸部,铁勒百余万众,其酋长皆请入朝。回纥等十一姓,各遣使归命。上大喜,作诗曰:“雪耻酬百王,除凶报千古。”勒石于灵州,骨利干遣使入贡。骨利干居西域瀚海之北,与铁勒诸部相去甚远,昼长夜短,夏至日没后,天色正曛,煮羊胛适熟,日已复出矣。结骨俟利发入朝,结骨人皆长大,赤须绿睛,自古未通中国。
至是入朝,上曰:“昔汉武帝穷兵三十年,所获无几,岂如今日,绥之以德,使穷发之地,尽为编户乎?”
时太白屡昼见,占云:“女主昌。”又秘记云:“唐三世之后,女主武王,代有天下。”上以问李淳风,对曰:“臣仰稽天象,俯察历数,其人已在陛下宫中,自今不过三十年,杀陛下子孙殆尽。”上曰:“凡疑似者尽杀之,何如?”对曰:“王者不死,徒杀无辜,且自今以往,三十年其人已老,颇有慈心,为祸或浅,借使得而杀之,天或更生壮者,肆其荼毒,陛下子孙无遗类矣。”上乃止。上苦痢,增剧,太子昼夜不离侧,或累日不食,发有化白者。上泣曰:“汝能孝爱如此,吾死何恨?”丁卯疾笃,诏长孙无忌、褚遂良入卧内,谓之曰:“太子仁孝,公等所知,善辅导之。”谓太子曰:“无忌、遂良在,汝勿忧天下。”乃令遂良草遗诏。有顷上崩,在位二十三年。寿五十三岁。帝除乱比汤武,致治若成康,躬亲行阵,战无不克,虚己受谏,直无不容。四夷万古所未及致者,无不服从,功德兼隆,自汉以来,未之有也。无忌等请太子先宣遗诏,罢东征之役,然后即位。是为高宗。立妃王氏为后。
初年,长孙无忌、褚遂良同心辅政,百姓阜安,有贞观之遗风。萧淑妃有宠,王皇后嫉之,上之为太子也,入侍太宗,见才人武氏而悦之。太宗崩,武氏出为尼。忌日,上诣寺行香,见之泣。后闻之,阴令长发,纳之后宫,欲以间淑妃之宠。武氏巧慧,多权数,初入宫,屈体事后,后数称其美。未几大幸,拜为昭仪。后及淑妃宠皆衰,更相与谮之,上皆不纳。王皇后、萧淑妃与武昭仪更谮相诉,后宠遂衰,然犹未有意废之也。会昭仪生女,后怜而弄之。后出,昭仪潜扼杀之。上至,昭仪阳欢笑,发被观之,女已死矣,即惊啼,问左右,左右曰:“皇后适来此。”上大怒曰:“后杀吾女。”昭仪因泣数其罪。后无以自明,上由是有废立之意.又恐大臣不从,乃与昭仪幸长孙无忌第,酣饮极欢,拜无忌宠姬子三人,皆为朝散大夫,仍载金宝缯帛十车,以赐无忌。上因从容言皇后无子,以讽无忌,无忌对以他语。上与昭仪不悦而罢。礼部尚书许敬宗亦数劝无忌,无忌厉色折之。上一日退朝,召长孙无忌、李世责力、于志宁、褚遂良于内殿。遂良曰:“今日之召,多为宫大尉元舅,司马功臣,不可使上有杀元舅功臣之名。遂良起于草茅,且受顾托,不以死争之,何以见先帝?”责力称疾不朝,无忌等至内殿,上顾谓无忌曰:“皇后无子,武昭仪有子,今欲立昭仪为后何如?”遂良对曰:“皇后名家于,先帝为陛下所娶。先帝临崩,执陛下手谓臣等曰:‘朕佳儿佳妇,今以付卿。此陛下所闻,言犹在耳。皇后未闻有过,岂可轻废?”上不悦而罢。
明日又言之,遂良日:“陛下必欲易后,请妙择天下令族,何必武氏?武氏经事先帝,众所共知,万代之后,谓陛下何如主。愿留三思。”因置笏于殿阶,解巾叩头流血曰:“还陛下笏,乞放回田里。”上大怒,命引出。昭仪在帘中大言曰:“何不扑杀此獠。”西南夷曰獠,遂良杭州人,故呼之为獠。于志宁不敢言。韩瑗因奏事泣涕极谏,复上疏曰:“妲己倾殷,褒姒灭周,不谓今日,尘黩圣代。陛下不信臣言,臣恐宗庙不血食矣。”言极切直。上皆不纳。他日,李世责力入见,上问之曰:“朕欲立武昭仪为后,遂良固执以为不可,事当何如?”对曰:“此陛下家事,何必更问外人。”上意遂决。许敬宗宣言于朝曰:“田舍翁多收十斛麦,尚欲易妻。况天子乎?”昭仪令左右以闻,贬遂良、韩瑷等为远州刺史,废王皇后、萧淑妃为庶人,册立武氏为皇后,囚故后王氏、淑妃萧氏于别院。上常念之,间行至其所,呼之。王后泣曰:“至尊若念畴昔,使得再见天日,幸甚。”上曰:“朕自有处。”武后闻之大怒,遣人断其手足,投酒瓮中,曰:“令二妪骨醉。”数日而死,又斩之。武后数见王、萧为祟,如死时状。故后为太后时,多在洛阳,不敢归长安以避之。削太尉长孙无忌赵公官,黔州安置,寻杀之。而用奸臣许敬宗、李义府等。上渐苦风眩,目不能视,百司奏事,或使皇后决之。
后性明敏,涉猎书史,处事称旨。由是委以政事,专作威福,上反为所制,中外谓之二圣。诏以武后为天后。时百济恃高丽之援,数侵新罗,唐熊津总管孙仁师进攻百济,拔之。百济王丰奔高丽,高丽王泉及盖苏文死,子泉男生、泉男建争立,男生降唐求救,上以李世责力为辽东大总管,伐高丽,薛仁贵为前锋,与高丽战,大破之。进至鸭绿棚,又破之。进围平壤月余,高丽王藏降,高丽悉平。分高丽为九督府四十二州百县以统之。初,王皇后无子,请于帝,立子忠为太子。及武后立,废忠而立武后子代王宏为太子。宏仁孝谦谨,数忤武后。萧淑妃女义阳、宣城两公主,年逾三十,尚幽掖庭,宏请嫁之。天后恨宏,鸩杀之。而立雍王贤为太子。贤处事明审,天后忌而废之,立英王显为太子。上在位三十四年崩。太子显即位,是为中宗。裴炎受遗诏辅政,政事咸取决于太后。立妃韦氏为皇后。中宗欲以后父韦元贞为侍中,裴炎固争,以为不可。中宗怒曰:“我以天下与韦元贞,何不可,而惜侍中耶?”炎惧以白太后,太后废中宗为庐陵王,幽于别所,寻迁于房州,房州在今湖广襄阳府庐陵县。立豫王旦为皇帝,居于别殿,政事皆太后主之,皇帝不得有所干预。太后改元,及官名服色旗帜,皆尚金色,立武氏七庙。裴炎切谏,勿听,寻炎为太后所杀。初,李世责力卒,孙敬业嗣为英公,为眉州刺史。时诸武用事,唐宗室人人自危,众心愤惋。李敬业与弟敬猷、唐之奇、骆宾王、杜求仁、魏思温各坐事遭贬,皆会于扬州,遂谋起兵。
驱囚徒工匠数古授以甲,遂起一州之兵,杀扬州长史,开府库,赦囚徒,旬日之间,得胜兵十余万。移檄州郡,其檄文骆宾王所作,义气凛凛。太后见之,问曰:“谁所为?”或对曰:“骆宾王。”太后曰:“人有才如此,而使之流落不偶,宰相之过也。”遣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将兵三十万以讨敬业,追削其祖考官爵,发冢斲棺,复姓徐氏。魏思温说敬业曰:“明公以匡复为词,宜帅大军鼓行而进,直诣洛阳,则天下知公志在勤王,四方响应矣。”薛重璋曰:“金陵有王气,且大江天险,足以为固,请先取之。”敬业不听思温,而从重璋谋,遂取润州,李孝逸军至临淮,战不利。魏元忠说孝逸曰:“敬业兵精,不可与敌。敬猷军淮阴,不习军事,其众单弱,请先取之,乘胜而进,莫不胜矣。”孝逸从其计,先击敬猷,走之。复进击敬业,因风顺荻干,纵火焚之,敬业大败,轻骑走,孝逸追之。
其将王那相斩敬业、敬猷及骆宾王首来降。余党捕得皆斩之,传首神都,神都即洛阳也。或曰:“那相阴逸敬业兄弟、宾壬,取其面貌相似者斩之以降,三人后皆为僧。”太后制:百官及百姓,皆得自举。用僧怀义,本姓杨,名小宝,卖菜洛阳市。
阳物伟岸,因千金公主以进,大得幸于太后,以为白马寺主,出入乘御马,朝贵皆匍匐礼谒。武承嗣、武三思皆执僮仆之礼以事之。怀义多聚无赖少年为僧,纵横犯法,人莫敢言。太后托言怀义有巧思,使入宫营造补阙。王求礼表请阉之,表寝不出。后苏良嗣为相,遇怀义于朝堂,怀义偃蹇不为礼,良嗣大怒,命左右批其颊。怀义诉于太后,太后曰:“阿师当于北门出入,南牙宰相所往来,勿犯也。”时太后自徐敬业之反,疑天下人多图己。又以久专国事,内行不正,知宗室大臣怨望,欲大诛杀以威之。乃铸铜为匦,可入而不可出,置之朝堂,以受天下表疏。盛开告密之门,有告密者,言或称旨,则不次除官,无实者不问,于是四方告密者蠭起,人皆重足屏息。有胡人索元礼知太后意,因告密召见,擢为游击将军,令按制狱。元礼性残忍,摧一人必令自变量十百人,于是周兴、来俊臣之徒效之,纷纷继起。俊臣作《告密罗织经》数千言,太后得告密者,必令元礼等推之,竞为讯囚酷法。有定百脉、突地吼、死猪愁、求破家、反是实等名号。又有凤凰晒翅、驴狗拔橛、仙人献果、玉女登梯诸刑。或以铁圈束首,加以大楔,椓之使紧;或倒悬之,以石坠其首,以醋灌其鼻。其女人则倒悬之,以绳勒其阴,令壮士弹竹击之,使酸痛不可忍;或以滚汤熟鸡子,纳数枚于阴中,使酸痛非常。每得囚,先陈其械,具以示之,皆望风诬服。太后以为忠,信任之,中外畏此数人,甚于狼虎。时华州赤水南岸大山,高二百余丈,昼日忽有声,东移数百步。又雍州新丰县东南有山涌出,高二十余丈,太后改新丰为庆山县。太后潜谋革命,稍除宗室,诸王内不自安。武承嗣使人作瑞石,其文曰:“圣母临人,永昌帝业。”使人献之,云获之于洛水。太后喜,命曰“宝图”,亲拜洛受图,皇帝、皇子皆从。内外群臣,蛮夷酋长,各依方序立。列珍禽奇兽,杂宝于坛前,文物卤簿之盛,唐兴以来,未之有也。告谢南郊,礼毕,御明堂,朝群臣,召诸宗室朝于明堂,诸王递相惊。
琅琊王冲起兵博州,越王贞起兵豫州,以匡复唐室。众皆不满万,太后分遣将击杀之。因欲悉诛诸王,使周兴按之。于是收韩王元嘉、鲁王灵夔、黄公撰与常乐公主于东都,迫使自杀,亲党皆诛,又杀郑王璥等六人。太后享万象神宫,始用周正,改十一月为正月,十二月为腊月,夏正月为一月。改国号曰周,上尊号曰圣神皇帝,以豫王旦为皇嗣,改姓武氏。太后虽滥以禄位收人心,然不称职者,寻亦黜之,或加刑诛,挟刑赏之柄,以驾驭天下,政由己出,明察善断,故当时英贤竞为己用。王庆之数表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。李昭德言于太后曰:“陛下身有天下,当传之子孙,为万代业。自古未闻侄为天子,而为姑立庙者也。”太后怒,庆之屡奏,命昭德杖之。昭德引出门示朝士曰:“此贼欲废我皇嗣,立武承嗣,立杖杀之。”
其党乃散。或告右丞周兴与大将军邱神绩通谋造反者,太后命来俊臣鞫之。俊臣方与兴对食,谓之曰:“囚多不承,宜为何法?”兴曰:“此甚易耳,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,令囚入其中,何事不承。”俊臣乃索大瓮,水围如兴法。起谓兴日:“有内状推兄,请兄入此瓮。”兴惶恐服罪。法当死,特原之,流岭南,在道为仇家所杀。其来俊臣、索元礼,寻皆为太后所诛,以慰人心。
时扛淮旱饥,禁天下屠杀,拾遗张德生男,私杀羊,会同僚。杜肃怀肉一块上表告之。明日,太后当殿谓德曰:“闻卿生男,喜甚。”德拜谢。太后曰:“何从得肉?”德叩头服罪。
太后曰:“朕禁屠宰,吉凶不预,卿自今召客,亦须择人。”出肃表示之。肃大惭,举朝欲唾其面。太后自垂拱以来,任用酷吏,先诛唐宗室贵戚数百人,次及大臣数百家,其刺史郎将以下,不可胜纪。每除一官,户婢私相谓曰:“鬼朴又来矣。”
不旬月,辄遭掩捕族诛。监察御史严善思公直敢言,时告密者不可胜数,太后亦厌其烦,命善思按问,引虚伏罪反坐者八百五十余人,罗织之党,为之不振。补阙朱敬则、御史周矩皆上疏请宽刑,太后善之。制狱稍衰,户婢团儿谮皇嗣妃刘氏、德妃窦氏为魇咒,太后杀之。有告皇嗣异谋者,命来俊臣鞠其左右。太常工人安金藏大呼曰:“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。”即引佩刀自剖其胸,五脏皆出。太后令舁入宫,敷心药,经宿始苏。
叹曰:“吾有子不能自明,使汝至此。”即命来俊臣停推,睿宗由是得免。太后思徐有功用法平恕,擢为殿中侍御史。远近闻之,无不相贺。时御医沈南璆,亦得幸于太后。怀义心愠,乃密烧天堂延及明堂,皆尽,风裂血象,为数百段。血象者,怀义杀牛取血,画为大佛象。怀义云:“自刺血为之也。”太后讳之,怀义内不自安,言多不顺,太后执之于瑶光殿前,使武攸宁帅壮士殴杀之。
太后多选美少年为奉宸内供奉。张昌宗、张易之皆年少,美姿容。太平公主隐敷之以淫药,使伟岸其阳物,且能坚久,荐入宫中,太后大幸之。二人常傅朱粉,衣锦绣,赏赐不可胜纪。以昌宗为散骑常侍,易之为司卫少卿,皆为内宸供奉。武承嗣、武三思等皆争候其门,为执鞭辔,谓易之为五郎,昌宗为六郎。易之又尝引蜀商数人,饮博侍宴于禁中,宰相韦安石见而逐出之。又小说家盛传薛敖曹故事,则太后之外遇,固不止于怀义、南璆、昌宗、易之也。娄师德荐狄仁杰于太后,以为同平章事。仁杰不知,意颇轻师德,数挤之于外。太后觉之,问仁杰曰:“师德知人乎?”对曰:“臣与同僚,未闻其知人也。”太后曰:“朕之知卿,乃师德所荐也,亦可谓知人矣。”
仁杰出而叹曰:“娄公盛德,我为包容久矣。”太后一日谓仁杰曰:“朕梦大鹦鹉两翼皆折,何也?”对曰:“武者陛下之姓,两翼二子也。陛下起二子,则两翼振矣。”太后由是无立承嗣、三思意。又吉顼说昌宗易之,劝立庐陵王,以慰人望,二人亦乘间屡为太后言之。太后乃托言庐陵王有疾,遣使召之,及其妃子皆诣行在,承嗣快快发病而已。皇嗣固请逊位于庐陵王,太后许之,立为太子,赐姓武氏,以豫王旦为相王。
太后信重狄仁杰,群臣莫能及,尝谓之“国老”而不名。仁杰好面折廷争,太后每屈意从之。尝从太后游幸,遇风巾坠,马惊不止,太后命太子追执其鞚而系之。仁杰屡以老疾乞骸骨,不许。每入见,太后尝止其拜,曰:“每见公拜,朕亦身痛。”
及卒,太后泣曰:“朝堂空矣。”自是朝廷有大事,众或不能决,太后辄叹曰:“天夺吾国老何太早耶!”太后尝问仁杰曰:“朕欲得一佳士而用之。”仁杰曰:“未审陛下何所用之?”
太后曰:“欲用为将相。”仁杰荐荆卅长史张柬之。太后屡迁其官,卒用为相。又尝荐姚元崇、桓彦范、敬晖等数十人,太后率用之,悉为名臣。或谓仁杰曰:“天下桃李,尽在公门矣。”
仁杰曰:“荐贤为国,非为私也。”太后寝疾,张昌宗、张易之居中侍疾,同平章事张柬之、崔元日韦与中台右丞敬晖、司刑少卿桓彦范、相王府司马袁恕已谋诛之,谓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曰:“将军今日富贵,谁所致也?”多祚泣曰:“大帝也。”
柬之曰:“将军亦思报大帝之德乎?”多祚曰:“苟利国家,惟相公处分。”遂与定谋。柬之使以敬晖、桓彦范及荆州长史杨玄琰、散骑常侍李湛皆为左右羽林将军,委以禁兵。时太子于北门起居,柬之使敬晖、桓彦范谒见,密陈其事,太子许之。
柬之、玄琰、彦范等帅左右羽林兵五百余人至玄武门,遣李多祚、李湛迎太子,斩关而入,斩易之、昌宗于庑下。太后惊起问曰:“乱者谁耶?”对曰:“张昌宗、易之谋反,臣等奉太子令诛之。”太后见太子曰:“乃汝耶,小子既诛,可还东宫。”
彦范进曰:“太子安得更归?昔天皇以太子托陛下,今年齿已长,久居东宫,天意人心,久思李氏,愿陛下传位太子,以顺天人之望。”太后乃传位于太子,中宗重复即位,太后徙居上阳宫,帝帅百官上太后尊号曰则天大圣皇帝。太后僭位二十一年,让位后,又一年而崩,寿八十一岁。年虽老而不见其衰,殆人妖欤!复立韦氏为皇后,赠后父元贞为上洛王。
初,上在房州,与后同幽闭,备尝艰厄,情爱甚笃。上尝与后私誓曰:“异时重见天日,当惟卿所欲,不复相禁。”及再为皇后,遂干预朝政,二张之诛。薛季昶谓张柬之、敬辉曰:“二凶虽诛,产、禄犹在,去草不除根,终当复活。”二人曰:“大事已定,彼何能为?”刘幽求亦谓桓彦范、敬晖曰:“武三思尚存,公等终无葬地。及早图之。”勿从。上女安乐公主适武三思子崇训。上官仪女婉儿者,没入掖庭,辩慧,善属文,明习吏事,则天爱之,及上即位,使掌制命,益委任之,拜为婕妤,武三思通焉,故婉儿党于武氏,又荐三思于韦后,三思遂与后通。上使韦后与三思双陆,而自居傍为之点筹,由是武氏之势复振。张柬之等数劝上诛诸武,上不听。武三思与韦后日夜谮敬晖、柬之等,云恃功专权,将不利于社稷,不若封以王爵,罢其政事,外不失尊宠功臣,而内实夺之权柄。上以为然,封敬晖、桓彦范、张柬之等五人俱为王,皆罢其国事。三思令百官修复太后之政,不附武氏者斥之;为五王所逐者,复之。大权尽归三思矣。太后崩于上阳宫,上居谅阴,命魏元忠居摄三日。元忠素负忠直之望,武三思矫太后遗制,慰谕元忠,赐实封百户。元忠奉制,感咽涕泣。见者曰:“事去矣。”武三思使郑愔告敬晖等五人,与王同皎通谋,欲废皇后,于是削其勋封王爵,各贬为远州司马。三思又阴令人疏皇后秽行,榜于天津桥,请加废黜。上大怒,命李承嘉穷核其事。承嘉奏言敬晖等所为,请族诛之。上可其奏。大理丞李朝隐奏称,晖等未经推鞫,不可遽就诛夷,乃长流敬晖等于各远州,三思矫制杀之。三思既杀五王,势倾人主,尝言:“我不知世间何者为善人,何者为恶人,但与我善者则为善人,与我恶者则为恶人耳。”韦后以太子重俊非己所生,恶之,武三思尤忌太子,屡谋废之。太子积不能平,与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矫制发羽林兵三百余人,并太子侍卫共千人,杀武三思及其子崇训于其第,斩关而入。欲杀上官婉儿、安乐公主与韦后。帝与后及安乐公主上官婕妤,避兵于玄武门楼,俯谓多祚所部曰:“汝辈皆朕宿卫之士,何为从多祚反?”于是千骑反斩多祚,太子走,为左右所杀。安乐公主悦崇训之弟延秀,即以延秀尚焉。时公主每逾礼制,多外交,而驸马必守贞一。帝女宜城公主驸马裴巽有外宠一人,公主遣人执之,剥其阴皮,复剥驸马之额皮,以阴皮附驸马之额,而以额皮补阴门,兼以线缝其肉,即以鹅毛通便孔,皆敷以鸾胶,实时生就。乃令驸马厅上视事,集僚吏共观之,见者绝倒。后公主亦自觉不雅,且须朝见,复剥此妇之额皮,以补驸马之额;仍移阴皮于此妇之额。其妇羞惭自缢。自是妇女大惧,无敢与驸马偶语者。又安乐、常宁二公主,及皇后妹成阝国夫人、上官婕妤等皆依势用事,请谒受赇,虽屠沾臧获,用钱三十万,则降墨敕除官,斜封付中书,时人谓之斜封官。西京、东都各置二吏部侍郎,为四铨簿,选者岁数万人。
上官婕妤创立外第,出入无节,朝士往往从之游处,以求仕进。
升婕妤为昭容。崔浞通于昭容,昭容荐于帝以为相。
昭容往往择无赖少年阳物伟岸而善淫者,荐之韦后,衣以女衣,在宫日夜淫乐。帝与韦后观灯于市里,纵宫女数千人出游,多不归者。政出多门,滥官充溢,府库空竭,民不聊生。
许州参军燕钦融上言皇后淫乱,干预国政,宗楚客图危社稷。上面诘之,钦融抗言不挠。楚客矫制扑杀之,上意怏怏。由是,皇后及其党始惧。散骑常侍马秦客、光禄少卿杨均皆得幸于后,恐事泄。安乐公主亦欲后临朝,以己为皇太女。乃相与合谋,于饼饣炎中进毒。中宗食之而崩,在位五年。
太平公主与上官昭容谋,草遗制,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,皇后临朝摄政。太子即位,时年十六。韦后深忌太平公主与相王。相王子临淄王隆基,阴聚才勇,密图匡复。初,太宗选天下骁勇之士,着虎文衣,跨豹文鞯,谓之百骑。武后时增为千骑,隶左右羽林;中宗谓之万骑,置使以领之。隆基皆厚结其豪杰。隆基与太平公主及公主子薛崇谏、苑总监钟绍京、前朝邑尉刘幽求等,谋诛韦后。会置使韦播高嵩,数榜捶万骑,万骑皆怨。果毅、葛福顺等见隆基诉之,隆基因讽以诛诸韦,皆踊跃自效。
或谓隆基当启相王。隆基曰:“我曹为此,以徇社稷,事成福归于王,不成以身死,不以累王也。且万一不从,将败大计。”遂不启。微服与幽求入苑中,会于绍京廨舍。夜二鼓,天星散落如雪,幽求曰:“天意若此,时不可失。”于是葛福顺直入羽林营,斩诸韦典兵者以殉曰:“韦后鸩杀先帝,谋危社稷,今夕当共诛之,立相王以安天下。敢有怀两端助逆党者,罪及三族。”羽林士皆欣然听命。隆基勒兵入玄武门,诸卫兵皆应之。斩韦后及安乐公主、武延秀、上官昭容等。幽求曰:“众约今夕共立相王。何不早定?”隆基止之。比晓,内外皆定。隆基乃出见相王叩头,谢不先白之罪。相王曰:“社稷宗庙不坠于地,皆汝之功。”遂迎相王入,收捕诸韦亲党及宗楚客等皆斩之,封隆基为平王,赐薛崇谏立节王爵,以绍京、幽求并参知机务。武氏宗属诛窜殆尽。
相王旦即位,是为睿宗。废重茂复为温王。睿宗将立太子,以宋王成器嫡长。平王隆基有功,疑不能决,成器辞曰:“国家安则先嫡长,危则先有功,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。”上从之。
以隆基为太子,姚元之为兵部尚书,宋璟为吏部尚书,二人同心,革中宗弊政。进忠良,退不肖,赏罚公平,纪纲修举。当时翕然,以为有贞观之遗风。加太平公主实封万户。公主,武后女之妹也,沉敏多权略,武后以为类己,独爱之。及诛二张,公主有力焉。至是又与太子共诛韦氏,屡立大功,益尊重。上尝与之议政,宰相进退,系其一言,荐士骤历清显者,不可胜数,权倾人主,其门如市。公主惮太子英武,数为流言以危之。一日,上谓侍压曰:“术者言五日中当有急兵入宫,御等为朕备之。”张说曰:“此必奸人欲离间东宫,愿陛下早使太子监国,则流言自息矣。”姚元之曰:“张说之言,社稷之至计也。”
上悦。于是以宋王成器为同州刺史,幽王守礼为幽州刺史,太平公主蒲州安置,命太子监国。次年秋七月,彗星出西方,入太微,太平公主使术者言于上曰:“彗所以除旧布新,又帝座及心前星皆有变,皇太子当为天子。”上曰:“传德避灾,吾志决矣。”八月壬辰,上传位于太子,太子上表固辞,太平公主劝上虽传位,犹宜自总大政。庚辰,太子即位,是为玄宗明皇帝。尊睿宗为太上皇,在位三年。自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,仍决于上皇。太平公主依上皇之势,擅权用事,与上有隙,乃与窦怀贞、岑羲、萧至忠谋废立,又谋毒上。上与岐王范、薛王业及内给事高力士等定计,以兵三百人召萧至忠、岑羲斩之,怀贞自缢,仍戮其尸。
上皇下诏,自今军国刑政,一听皇帝处分。上下诏,赐太平公主及公主私人崔湜等死,诸子及党羽死者数十人;惟子薛崇简数谏其母,屡被挞,特免之。上赏高力士功,以为监门将军,宦官稍增至三千余人,多衣绯紫。宦官之盛,自此始。四年六月,太上皇崩,寿五十五岁。
上励精求治,每事访于姚元之。元之避开元尊号,复名崇。
及姚崇谒告归,荐宋荐以自代。时赋役宽平,百姓富庶,唐世贤相,前称房、杜,后称姚、宋,他人不得比焉。上素友爱,近世帝王不能及。群臣以代王成器等地逼,请循故事,出刺外州,上不得已,从之,废皇后王氏。时武惠妃宠倾后宫,生寿王瑁,李林甫因宦官言于惠妃,愿竭力保护寿王,妃德之,阴为内助。上擢为礼部尚书。
时有安禄山者,本营州杂胡,初名阿荦山,姓康,其母则巫也。父死,母携之再适突厥安延偃。会其部落破散,与延偃兄子思顺俱逃入塞,更名禄山,冒姓安氏。又有史窣干者,与禄山同里闬\,先后一日生,及长相亲爱,皆以骁勇闻。窣干因张守珪入奏事,上与语悦之,赐名思明,即史思明也。禄山狡黠,善揣人意,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爱之,以为己子,使为讨击使,又以窣干为将军。至是守珪使讨击使安禄山讨奚契丹之反叛者。禄山恃勇轻进,为契丹所败,守珪以其失律,囚送京师,请斩之。上惜其才,赦之。张九龄固争曰:“失律丧师,不可不诛,且貌有反相,不杀必有后患。”上勿从。张九龄遇事有不可行者,无细大,皆力争之。上在位岁久,渐恣奢欲,怠于政事。李林甫巧伺上意,日夜短九龄于上,上寝疏之,而于林甫转亲矣。上即位以来,所用之相,姚崇尚通。宋璟尚法,张嘉贞尚史,张说尚文,李元纮、杜暹尚俭,韩休、张九龄尚直,皆贤臣,各有所长也。初,上舍长子嗣真而立少子嗣谦为太子,嗣谦后改名瑛,乃赵丽妃所生也。驸马都尉杨洄私附武惠妃,尝伺太子过失,令惠妃泣诉于上。上大怒,欲废之,张九龄力谏乃止。至是,杨洄又谮太子瑛,及鄂王瑶、光王琚潜构异谋。
上召宰相谋之,李林甫曰:“此陛下家事,非臣等所宜豫。”
上意乃决,废太子瑛为庶人,赐死城东驿,并瑶、琚皆杀之。
太子瑛既死,李林甫数劝上立寿王瑁。时武惠妃已薨,寿王无内援,上以忠王玙年长,孝谨好学,意欲立之,犹豫不决,常忽忽不乐。高力士请择长而立,上意遂定。立忠王玙为太子,改名亨。自开元二十四年,罢张九龄而相李林甫。又安禄山性倾巧,善事人,人多誉之,上以为贤。开元二十九年,以安禄山为营州都督,自后改元天宝,以年为载,而国事日非矣。李林甫为相,凡才望功业出己右及为上所厚之文学之士,必百计去之。或阳与之善,啖以甘言,而阴陷之。世谓林甫“口有蜜,腹有剑”。
初,开元二十三年乙亥,娶蜀州司户杨玄琰之女为寿王妃。
自武惠妃薨,后宫无当意者。或言寿王妃杨氏之美,上召见,体态丰艳,如妖丽花枝,神魂为之收摄。乃令妃自以己意,乞为女官,号太真,更为寿王娶郎将韦昭训女,潜纳太真于宫中,宠遇一如惠妃,宫中号曰娘子。天宝四载八月,册为贵妃。赠其父玄琰为兵部尚书,叔父玄珪为光禄卿,从铦兄为殿中少监,倚为驸马都尉,姊妹皆赐第,京师宠贵赫然。时妃年二十七,妃每思念寿王,欲私会之。寿王惧祸,避嫌远之。后寿王于代宗十七年薨,六子皆封郡王。
杨妃晓音律,性警颖,善承迎上意,恩宠无比。民间为之歌曰:“生男勿喜女勿悲,君今看女作门楣。”妃欲得生荔支,岁命岭南驰驿致之。妃又尝以悍妒不逊,送归杨铦第,上为之不食,即召还。贵妃姊妹三人,皆有才色,上呼为姨,并承恩宠,封为韩国、虢国、秦国三夫人。与杨铦、杨锜等五家,竞尚奢侈,势倾天下。以安禄山兼御史大夫。禄山体充肥,腹垂过膝,尝自称重三百斤,外若痴直,内实狡黠,在上前应对敏给,杂以诙谐。上尝戏指其腹曰:“此胡腹中何所有,其大乃尔。”对曰:“更无余物,惟有赤心耳。”禄山欲得常出入禁中,因请为贵妃儿。上与贵妃共坐,禄山先拜贵妃。上问何故?
对曰:“胡人先母而后父。”上大悦。禄山矫健异常,阳物伟岸而善战,贵妃悦之,因与通焉。上命有司为禄山起第于亲仁坊,敕令但穷壮丽,不限财力。禄山生日,上及贵妃皆赐衣服、宝器、酒馔甚厚。后三日,召禄山入禁中,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,裹禄山,使人以彩舆舁之。上闻后宫喧笑,问其故,左右以贵妃三日洗禄山儿对。上自往观之,大喜,赐贵妃洗儿金银钱,复厚赐禄山,尽欢而罢。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,或与贵妃对食,或通宵不出,颇有丑声扬于外,上不疑也。自唐兴以来,边帅皆用忠厚名臣,不久任,不遥领,不兼统。李林甫欲杜边帅入相之路,以胡人不知书,乃奏言:文臣为将,怯当矢石,不若用寒族胡人。胡人则勇决善战,寒族则孤立无党。上悦其言,始用安禄山等,诸节度使尽用胡人。林甫又数称禄山之美,上既使遥领平卢节度使,又使兼范阳河东节度使,封东平郡王,出镇范阳。上以承平日久,专以声色自娱,委政于李林甫,命百官阅视天下岁贡物于尚书省,悉以车载赐李林甫家。林甫媚事左右,迎合上意,以固其宠,杜绝言路,掩蔽聪明,以成其奸,妒贤嫉能,排抑胜己,以保其位。
屡起大狱,诛逐贵臣,以张其势。自皇太子以下,畏之侧目。
在相位十九年,养成天下之乱,而上不悟也。杨贵妃从兄钊,不学无术,从军于蜀,贫不能归。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欲结杨妃为内援,求得之。使献春彩于京师,赆以蜀货万缗。钊至长安,见诸妹分蜀货以遗之曰:“此章仇公所赠也。”于是诸杨日夜誉章仇兼琼,上以兼琼为户部尚书,而钊日贵幸用事矣。以钊为度支郎中,善于聚敛,帑藏充裕,奏请上观之。上由是视金帛如粪土,赏赐无限。钊一岁十五迁,以为文部尚书,文部即吏部也。钊以图谶有金刀语,请更名,上赐名国忠。李林甫既卒,以杨国忠为相国。忠使人诬告李林甫与突厥阿布思谋反,诏追削其官爵,剖其棺。
初,安禄山以林甫狡狯逾己,故畏服之;及杨国忠为相,禄山视之蔑如也,由是有隙。国忠屡言禄山有反状,上不信。
国忠以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与禄山不协,奏以翰兼河西节度使,与共排禄山。是时中国强盛,自安远门西尽唐境,凡一万三千里,闾阎相望,桑麻翳野,天下称富庶者,无如陇右。翰每遣使入奏,常乘白橐驼,日行五百里。杨国忠言禄山必反,且曰:“陛下试召之,必不来。”上使召之,禄山闻命即至。上由是益亲信禄山。禄山辞归范阳,上解御衣以赐之。禄山惊喜,恐国忠奏留之,疾驱出关,乘船而下,昼夜兼行,日数百里。及至范阳,使副将何千年入奏,请以蕃将三十二人代汉将。韦见素极言禄山反已有迹,所请切不可听,上不听,许之。禄山专制范阳、平卢、河东三道,阳蓄异志,殆将十年,养同罗、奚契丹降者八千余人,谓之曳落河。及家僮百余人,皆力举千钧,骁勇善战,一可当百。又蓄战马数万匹,皆高大善走,天下精兵皆聚于河北。见上春秋高,又武备废弛,素有轻中国心。以上待之厚,欲待上晏驾,然后作乱。会国忠与禄山有隙,屡言禄山且反,上不信,即诬数事以激之,欲其速反,以取信于上。
禄山于是决意遽反。会有奏事官自京师来,禄山诈为敕书,悉召诸将示之曰:“有密旨,令禄山人讨杨国忠,诸军宜即从军。”众愕然相顾,莫敢异言。于是发所部十五万从,反于范阳,引兵而南。时承平日久,民不知兵,忽闻范阳兵起,远近震骇,所过州县,望风瓦解。上闻禄山已反,乃召君臣谋之。杨国忠洋洋有得色,曰:“今反者独禄山耳,其下皆不愿也。不过旬日,必传首诣行在。”上以为然。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,上以为范阳、平卢节度使,乘驿诣东京募兵,旬日得六万令人,乃断河桥,为守御之备。封常清与贼战于武牢,败绩。禄山遂陷东京洛阳,徙都之。时禄山子庆宗尚宗女在长安,上因诛之。
以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。平原太守颜真卿起兵讨贼,遣李平间道奏之。上始闻河北诸郡皆从贼,叹曰:“二十四郡,曾无一义士耶?”及平至,大喜曰:“不识颜真卿作何状,乃能如是。”常由太守颜杲卿与长史袁履谦等起兵讨贼,命崔安石等徇河北诸郡,曰:“大军已下井陉,朝夕当至,先降者赏,后降者诛。
于是河北十七郡,皆归朝廷,合兵二十余万。其附禄山者,惟范阳、卢龙、密云、渔阳、汲、邺六郡而已。杲卿起兵才八日,守备未完,且诸兵各遣分徇诸郡。贼将史思明、蔡希德引大兵至常山城下,杲卿告急于王承业,承业欲窃其功,利于城陷,遂拥兵不救。杲卿昼夜拒战,粮尽矢竭城陷。贼纵兵杀掠,执杲卿、履谦等送洛阳,缚于木桥之柱而剐之,杲卿、履谦至死骂不绝口,颜氏死者三十余人,于是诸郡复陷于贼。安禄山僭号,自称大燕皇帝,贼群臣各加官有差。真源令张巡起兵讨贼,得精兵千人,至雍邱与贾贲合兵,贼将令狐潮引兵攻雍邱,贾贲出战,败死。张巡力战却贼,兼领贲众,贼蚁附攻城。巡束蒿灌脂,焚而投之,贼不得上,城中矢尽,巡缚草为人千余,被以黑衣,夜缒城,潮兵争射之。
久乃知其藁人,得矢数十万。其后复夜缒城,贼笑不设备,乃以死士斲潮营,贼兵大乱。巡使部将雷万春,于城上与潮语,贼射之,面中六矢而不动,贼疑为木人,谍问之,乃大惊服。
巡时伺贼隙,出兵击之,积六十余日,大小三百余战,贼遂败走,军声大振。以李光田为河北节度使,子仪、光弼大败贼将史思明于嘉山,复河北十余郡。禄山大惧。子仪、光弼奏请固守潼关,而引兵北取范阳,复其巢穴,则贼不日可定。时贼将崔干佑在陕州,故为羸弱以诱王师,上遣使促哥舒翰进兵复陕洛,翰奏禄山习兵,必羸师以诱我,宜守不宜御。杨国忠言于帝,趋使速战。翰不得已,抚膺恸哭。引兵出潼关,遇崔干佑之兵于灵宝西源,翰大败入关。干佑进攻潼关,克之,执翰关洛阳,翰降于贼。上闻之大惧,召宰相谋之。杨国忠首倡幸蜀之策,上然之。
明日黎明,上独与贵妃姊妹、皇子、妃主、皇孙,及亲近宦官宫人,出延秋门。妃主皇孙之在外者,皆委之而去。至咸阳望夷宫,日向中,上犹未食。国忠自市胡饼以献,于是民争进粝食,皇孙辈争以手掬食之,须臾而尽。上至马嵬驿,将士饥疲,皆愤怒。陈玄礼以祸由国忠,欲诛之。会吐蕃使者二十余人,遮国忠马,诉以无食。国忠未及对。军士呼曰:“国忠与胡虏谋反。”国忠急走,军士擒杀之,以枪揭其首,并杀其子暄及韩国、秦国二夫人。上拖履出驿门,慰劳将士,令收队。
军士不应。上使高力士问之,玄礼曰:“国忠谋反,贵妃不宜供奉,愿陛下割恩正法。”上曰:“贵妃居深宫,安知国忠谋反?”力士曰:“贵妃诚无罪,然将士已杀国忠,而贵妃仍在左右,岂能自安?愿陛下审思之,将士安则陛下安矣。”帝乃命专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之,时年三十有八。舆尸至驿庭,玄礼等人视之,于是始整部伍为行计。国忠妻与幼子日希、虢国夫人、夫人子裴徽,走至陈仓,县令薛景仙捕诛之。上将发马嵬驿,朝臣惟韦见素一人,父老皆遮道请留。帝为按辔久之,乃命太子于后宣慰父老。父老因曰:“至尊既不肯留,某等愿帅子弟从殿下东破贼,取长安。若殿下与至尊皆入蜀,则中原百姓,谁为之主?”须臾聚至数千人。太子不可,曰:“至尊冒险阻,吾岂可朝夕离左右?”涕泣拔马欲西。建宁王.与宦者李辅国执.谏曰:“逆胡犯阙,四海分崩,不因人心,何以兴复?今殿下从至尊入蜀,则中原之地,拱手授贼矣。不如收西北守边之兵,召郭、李于河北,与之并力讨贼,克复二京,以迎至尊,岂非孝之大者。何必区区温清,为儿女之恋乎?”
广平王做亦劝太子留。父老共拥太子,马不得行。上总辔待太子,久不至,使人侦之,还白状,上曰:“天也。”乃命分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从太子,又宣旨欲传位于太子,太子不受。
太子既留,不知所适。建宁王倓请太子诣平凉,从之。一昼夜驰三百里,至平凉,募兵得五百余人?军势稍振。安禄山不意上遽西幸,遣使止崔干佑兵,留潼关凡十日。乃遣孙孝哲将兵入长安,于是贼势大炽,然无选略,日夜纵酒,专以女色财宝为事,无复有西出之意,故上得安然入蜀。太子北行,亦无追迫之患。太子至灵武,裴冕、杜鸿渐等上太子笺,请尊马嵬之命,即皇帝位,以号令四方。太子不许,冕等表五上,固争之,乃许之。是日,肃宗即位于灵武,尊玄宗曰上皇天帝,复以载为年。初,肃宗为太子时,与李泌为布衣交,泌后隐居颍阳,上遣使召之。至是谒见于灵武,上大喜,每事咨之,言无不从。上皇至成都,从官六军,至者千三百人而已。郭子仪等将兵五万,自河北至灵武。灵武军威始盛,人有复兴之望矣。灵武使者至蜀,上皇喜曰:“吾儿应天顺人,吾复何忧!”乃制:“自今改制敕为诰,表疏称太上皇,四海军国重事,皆先取皇帝进止,仍奏朕知。”命韦见素、房王官、崔涣奉传国宝玉册,诣灵武传位,在位四十四年。
初,上皇每大宴,先设太常雅乐,继以鼓吹,出宫人舞霓裳羽衣。又奏散乐杂戏,教舞马百匹,衔杯上寿,引犀象入场,或拜或舞。禄山见而悦之。至是命搜捕悉送洛阳,禄山宴群臣于凝碧池,盛奏众乐卑舞象怒目不动,禄山尽杀之。梨园子弟往往欷歔泣下,贼皆露刃睨之。乐工雷海清不胜悲愤,掷乐器于地,西向恸哭。禄山怒,缚于试马殿前,肢解之。上欲以建宁王倓为元帅,李泌曰:“广平,兄也,使建宁既成大功,将何以处之?”乃以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大元帅,李泌为侍谋元帅长史,以讨禄山。帝如彭原,廨舍隘狭。上与张良娣博,打子之声闻于外。李泌言诸军奏报停壅,不宜为此,良娣以是怨泌。张良娣与李辅国表里为奸,皆恶泌。建宁王倓谓泌曰:“先生荐兄广平王为元帅,使侠得尽臣子之礼,无以报德,请为先生除害。”泌日:“何也?”倓以良娣为言。泌曰:“此非臣子所宜言,愿王置之。”倓不从,数于上前诋讦良娣及辅国罪恶。二人谮之曰:“倓恨不得为元帅,谋害广平王。”上怒,赐倓死。广平王大惧,谋去辅国及良娣。李泌曰:“不可,但尽人子之孝可也。”王从之。上以良娣为淑妃,未几,竟立为后,李辅国依附之,势倾朝野。
安禄山自起兵以来,目渐昏,至是不复睹物,左右动加棰挞,或杀之,人不自保。又欲废庆绪而立嬖妾所生之子庆恩。严庄与庆绪谋,夜使阉竖李猪儿执刀直入帐中,斲禄山腹,出其肠,流血数斗而死。庆绪即皇帝位,以史思明为范阳节度使。
先是,禄山得两京珍货,悉输洛阳。思明拥重兵,据富资,寝不用庆绪命,庆绪不能制。庆绪使尹子奇寇睢阳,许远告急于张巡,巡入睢阳,与远合兵固守,昼夜苦战。远自知才不及巡,其战事筹划,一听于巡,凡十六日,擒贼将,杀贼兵,贼兵夜遁。尹子奇复引兵攻睢阳,张巡椎牛享士,尽军出战。贼见其少,笑之。巡帅诸将直冲贼阵,贼大溃。明日贼复合兵攻城。巡于城中,夜鸣鼓严队,若将出击者。贼闻之,达旦警备。
既朋,巡乃寝兵绝鼓,贼以飞楼瞰城中,无所见,遂解甲休息。
巡与将军南霁云、雷万春等十余将,各将五十骑,开门突出,直冲贼营,营中大乱。巡欲射奇而不识,乃削蒿为矢射之,中者谓巡矢尽,走白子奇。乃得其状,使霁云射之,中其左目,几获之,子奇乃收军还。子奇复围睢阳,城中日蹙。巡乃令霁云突围出,告急于临淮贺兰进明,进明不肯发兵,而爱霁云勇壮,具食延之。霁云曰:“睢阳主人不食月余矣,云虽欲独食,何能下咽?”因啮一指以示进明曰:“霁云既不能达主将之意,请留一指以示信。”归报,座中皆为泣下。子奇久围睢阳,城中食尽,议弃城东走。张巡、许远谋以为睢阳江淮之保障,无睢阳是无江淮也,不如坚守以待之。始与士卒同食茶纸;既尽,又食马;马尽,罗雀掘鼠。雀鼠既尽,巡爱妾霍氏曰:“城陷则妾必死,尸烂于地为蝼蚁所食,甚无益也。不如变无益为有益,妾请以身为粮,延军士数刻之命,以待救。妾丑处,君须自食,以完吾贞。埋骨于地,以还父母。”巡义而许之,乃出爱妾,杀以食士。许远亦杀其奴,然后括城中妇人食之。既尽,继以老弱男子,人知必死,无有叛者,所余仅四百人。贼登城,将士病不能战。巡西向再拜曰:“臣力竭矣,生无以报陛下,死当为厉鬼以杀贼。”城遂陷,巡与南霁云、雷万春等三十六人,俱被杀。生致许远于洛阳,死于偃师。张镐闻睢阳围急,倍道急进,且檄谯郡太守闾邱晓救之。晓不受命,镐至睢阳,城已陷三日矣。镐召晓杖杀之。上享劳诸将,遣广平王俶、郭子仪攻长安。谓子仪曰:“事之济否,在此行也。”子仪对曰:“此行不捷,臣必死之。”回纥怀仁可汗遣其子叶护等,将精兵四千余人至凤翔,广平王俶见叶护,约为兄弟,因帅郭子仪、李嗣业仆固怀恩等,与贼战于长安城西,自午至酉,斩首六万级,贼遂大溃,克复长安,遣使人蜀,请上皇还京师。广平王俶、郭子仪等,将兵取东京洛阳。安庆绪悉发洛阳兵,使严庄将之,以拒官兵。子仪等初与战不利,回纥自南山袭其背。贼惊顾曰:“回纥至矣。”遂溃。庆绪奔河北,广平王俶人东京,回纥纵兵大惊。俶患之,父老请以啰锦万匹以赂回纥,回纥乃止。上皇至咸阳,上备法驾迎于望贤宫。上皇即日幸兴庆官,遂居之。赐郭子仪爵汾阳王,李光弼等功臣各进阶赐爵有差,追赠死节之臣。安庆绪忌史思明之强,欲图之。思明遂以所部十三州来降,沧、瀛、安、深、德、棣等州皆降,虽相州未下,河北卒为唐有矣。
张镐上言,史思明凶险,人面兽心,难以德怀,愿勿假以威权,征之入朝,分散其兵,补入宿卫,则乱定矣。时上已宠纳史思明,勿听。李光弼以史思明终必为乱,阴使乌承恩图之。
已而谋泄,思明乃集将佐吏民,西向大哭曰:“臣以十三万众降朝廷,何负陛下,而必欲杀臣。”遂杀乌承恩,挟兵观望。
上命朔方郭子仪、淮西鲁炅等七节度使讨安庆绪,又命河东李光弼、泽潞王思礼二节度使将所部兵以助之。上以子仪、光弼皆元勋,难以统属,故不置元帅,但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使以监之。子仪等大破庆绪于卫州,追至邺,围之。庆绪穷急,求救于史思明,且请以位让之。思明反,发范阳兵十三万救邺。
九节度使之师既无统帅,号令不一,镇西节度使李嗣业中流矢死。思明引大军直抵城下,官兵步骑六十万与之,刻日决战,未及布阵,思明将精兵五万,直前奋击,大风忽起,吹沙拔木,天地昼晦,咫尺不相辨,两军大惊溃。子仪以朔方军断河阳桥,保东京,战马甲仗遗弃殆尽,诸节度各溃归本镇。史思明杀安庆绪,返范阳,僭号大燕皇帝。鱼朝恩恶郭子仪,因其败,短之于上,以李光弼代为朔方节度使。史思明复入东京,遂引兵攻河阳。光弼以短刀置靴中曰:“战事危,吾国之三公,不可死贼手,万一不利,诸君死敌,我自刭,不令诸君独死也。”
帅诸将致死击之,贼众大溃,思明遂遁。
思明猜忌好杀,群下小不如意,动至族诛,人不自保。且爱少子朝清,欲杀长子朝义。立朝清为后。朝义忧惧,乃与步将曹将军谋,遂以兵入,思明逾垣走,射之坠,执而缢杀之,使人至范阳杀朝清、朝义,即伪位称帝。时李辅国、鱼朝恩与张后内外表里,壅蔽作奸,上不能制。上皇居兴庆宫,父老过者,往往瞻拜呼万岁。李辅国言于上曰:“上皇居兴庆宫,日与外人交通,陈玄礼、高力士谋不利于陛下,宜移居大内。”上不听。会上病,辅国乃矫称上语,将射生手五百骑,露刃迎上皇如西内,居甘露殿。高力士流巫州,陈玄礼勒令致仕。上皇不怿,因不茹荤,辟谷,浸以成疾。上欲以郭子仪统诸道兵,取范阳,定河北,为宦官鱼朝恩所阻,事竟不行。上为张后所制,竟不敢诣西内朝太上皇。太上皇崩于神龙殿,寿七十有八。
上自仲春寝疾,闻太上皇崩,疾甚剧,乃命太子监国。未几上崩,在位七年。
初,张后与李辅国相表里,晚年因有隙,欲杀辅国,废太子面立己子。辅国与内射生使程元振迁张后于别殿,寻杀之并其二子。辅国引太子素服,与宰相相见,遂即位,是为代宗。
辅国恃功益横,明谓上曰:“大家但居禁中,外事悉听老奴处分。”上内不能平,以其方握禁兵,外尊礼之,号为尚父,而不名,事无大小,皆咨之。辅国亦晏然处之,封为博陆王。上夜遣盗入其家,斩辅国之首及其一臂而去。上诈敕有司捕盗,遣中使存问其家。上遣中使刘清潭,与回纥修旧好,且征兵讨史朝义。
先是,肃宗以仆固怀尽女妻回纥可汗,可汗请与怀恩相见。
怀恩时在凉州,上令往见之。怀恩力言,唐家恩信不可负。可汗悦,遣使上表请助国讨朝义。制以雍王适为天下兵马大元帅,仆固怀恩副之。诸军发陕州,怀恩与回纥为前锋,与李光弼、李抱玉数道并进。官军至洛阳北郊,贼众数万,立栅自固,官军骤击之,贼众大败,口朝义将轻骑数百东走。怀恩进克东京,使其子锡乘胜逐朝义,累战皆捷。锡等追及史朝义,于莫州围之。贼将田承嗣以莫州降,送朝义母及其妻子于官军,朝义以精兵五千,犯北门围而出,奔范阳。贼将李怀仙以范阳降,朝义致不得入,势甚穷促,缢于林中,其下皆散。怀义取其首以献。仆固怀恩与诸军皆还,回纥回国,河北悉定。禄山乱凡三年,庆绪二年,史思明二年,朝义二年,共九年而灭。仆固怀恩恐衰贼平宠,奏以史朝义降将薛蒿为相卫节度使,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,李怀仙为卢龙节度使,李宝臣为成德节度使,以自为党援。朝廷亦厌苦兵革,苟冀无事,亦因而授之。
其后诸镇各收安史余党,坐拥强兵,自署文武将吏,不供贡赋,虽名藩臣,羁縻而已。吐蕃入寇,边将告急,宦官程元振不以闻。及寇奉天武功,京师震骇,诏以雍王适为关内元帅,郭子仪为副元帅,出镇咸阳以御之。子仪闲废日久,部曲离散,至是召募得二十骑而行。至咸阳,吐蕃帅吐谷浑、党项、氐、羌二十余万众,弥漫数十里。子仪使判官王延昌奏请益兵,程元振遏之,竟木召见。上方治兵,而吐蕃已渡便桥,仓猝不知所为,出幸陕州。吐蕃入长安,剽掠府库市里,焚庐舍,长安城中,萧然一空。子仪至商州,行收兵,得四千人,泣谕将士,以共泄国耻,取长安,皆感激受约束。乃使长孙全绪将二百骑出蓝田,昼则击鼓张旗,夜则燃火,多为疑兵。为流言以绐之曰:“郭令公自商州将大军,不知其数至矣。”吐蕃大恐,帅众遁去。诏以子仪为西京留守。
初,程元振专权自恣,人畏之甚于李辅国,诸将有大功者,元振皆忌嫉,欲害之。吐蕃入寇,上遣使发诸道兵。李光弼等忌元振居中,莫有至者。太常博士柳伉上疏,请斩程元振以谢天下。诏削元振官爵,放回田里。而鱼朝恩复专权用事,及朝恩势倾朝野,上与相臣玄载设谋,擒而缢杀之,以尸还其家,而玄载复专权受贿矣。初,河东节度使辛云京与仆固怀恩有隙,奏怀思谋反,上优诏和解之。遣使征怀恩入朝,怀恩不至。怀恩自兵兴以来,所在力战,一门死王事者四十六人,女嫁绝域,说谕回纥,再复东京,平定河南北,功无伦比,而为人所构陷,愤怨殊深,上书自讼,言甚切至,遂举兵反,寇太原。上谓郭子仪曰:“怀恩父子负朕实深,闻朔方将士思公,公为朕镇抚河东汾上之师。”乃以子仪为副元帅、河中节度使。怀恩将士闻之,皆曰:“吾等从怀恩为不义,何面目见汾阳王。”仆固锡围榆次,其将焦晖、白玉攻杀之。怀恩闻之,入告其母。母曰:“吾语汝勿反,国家待汝不薄,今众心既变,祸必及我,将如之何?”怀恩不对而出。母提刀逐之,曰:“吾为国杀此贼,取其心以谢三军。”怀恩疾走乃免。遂与麾下三百骑,渡河北走。子仪传锡首诣阙,群臣入贺。上惨然不悦曰:“朕信不及人,致勋臣颠越,深以为愧,又何贺焉?”使辇怀恩母至长安,给待优厚,月余以寿终,具礼葬之,功臣皆感叹。郭子仪至汾州,怀恩之众数万悉归之。怀恩北走至回纥,诱回纥、吐蕃、吐谷浑、党项、奴刺等数十万众,俱入寇,自以朔方兵继之。郭子仪奏请诸道节度使,各出兵以扼其冲要。上从之。
然诸道惟淮西李忠臣即日就道,余无至者。幸怀恩中途遇暴疾死,于是回纥、吐蕃各争长不相睦。郭子仪因前主兵时,素厚回纥,因轻身往见之,说使共击吐蕃。回纥从之,与之设誓定盟而还。吐蕃闻之,夜遁。子仪、回纥合兵追之,战于灵台西原,大破之,斩首以万计。上礼重子仪,尝称郭大臣而不名。
子仪居亲仁里中通永巷,子妇待妾既多,家众三千,每日洞开重门,直达卧所,出入无禁,颇有丑声闻于外。诸子固谏。子仪曰:“以吾门第,正欲使人共见共闻,则谗慝无由而生。若一禁出入,则猜疑踵至,必致族灭矣!儿女小嫌,何足介意。”
众乃叹服。其子暖尚升平公主,尝与争言。暖曰:“汝倚乃父为天子耶?我父薄天子而不为。”公主大恚,奔奏之。上曰:“此非汝所知,此言诚然,彼如欲为天子,天下岂汝家有耶?”慰谕令归。子仪闻之,囚暧入待罪。上曰:“鄙谚有云:‘不痴不聋,不为阿家翁。’儿女闺房之言,何足听也?”子仪归,杖暖数十。时有盗发郭子仪父家者,捕之不获。人以鱼朝恩素恶,子仪疑其所使。子仪入朝,朝廷忧其为变,及见上,上语及之,子仪流涕曰:“臣久将兵,不能禁御军士多发人冢,今日及此,乃天谴,非人事也。”朝廷乃安。上在位十七年崩。
太子适即位,即雍王也,是为德宗。夫肃宗、代宗本中材之主,以人心思唐,赖大将力,克复旧物,乃不思经远之谋,专为姑息之政。节度使尚由军士废立,则其它可知矣。卒之藩镇陆梁,上陵下替,养成乱阶,唐之纪纲大坏,不可复振,则肃、代为之也。德宗新立,外国贡驯象适至。上曰:“象费豢养,而违物性,将安用之?”命纵于荆山之阳。又出宫女数百人,遣中使邵光超赐李希烈旌节,希烈赠以仆马及缣七百匹。上怒,杖光超而流之。于是中使之未归者,皆潜弃所得于山谷,虽与之,莫敢受也。于是中外皆悦,青淄军士,至投兵相顾曰:“明主出矣,吾属犹反乎!”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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