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则 幽魂对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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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长、埔上、塘子等乡共筑陂障水,轮流以灌溉其田。八九月之间早,江、罗两家恃强众,紊规约,不顾朔日为杨家水期,恣意桔槔,奄所有而踞之。
杨仙友不服,操刀向阻,弟兄杨文焕、杨世香随之。罗明珠奔回,告其乡老江立清,号召乡众。江子千、江宗桂、罗达士、罗俊之、江阿明、江阿祖、江阿满、江阿尾、江献瑞等四五十人,荷戈制梃,环而攻之。杨学文见父、叔在围困之中,亦招呼三十余人与之格斗。众寡不敌,仙友歼焉。文焕等纷纷逃窜。世香受重伤不能自脱,被擒入寨内,夸示豪雄,实以医药调剂,恐其死也。
是时,署潮令者为大埔尹白公。验伤通报,未讯而殁。冬十月十有八日,余摄篆视事,庭鞫再三,莫肯居凶手者。词证江拱山、谢文卿,以格斗人多,刀梃交下,实不知为谁。询之未死之杨世香,亦仅知伤己者为罗俊之、江阿尾、江献瑞,而致毙杨仙友之元凶,亦不能知其为谁也。将江、罗两姓人犯,隔别细询,抚之以宽,动之以情,示之以威,加之以三木,钩距毕施,刑法用尽,总以“不知”二字抵塞,无一人一言之稍有罅漏者。余于是亦无可如何也。
居数日,阴晦,凄风惨淡。漏下人寂,余呼两造齐集,谓之曰:“杀人偿命,古今不易。汝等清夜自思,设汝被人杀死,而人不偿汝命,汝为冤魂,能甘心乎?汝等所希冀侥幸,不肯招承者,以无人指质耳,我已牒城隍尊神,约于令夜二更,提出杨仙友鬼魂,与汝质对。汝等虽有百喙,亦难以掩饰矣。”
命隶役分摄诸人,随诣城隍庙。鸣钟鼓,焚香再拜,起坐堂皇。先呼杨仙友鬼魂上堂听审,凭空略问数语。谓阶下诸人曰:“杨仙友在此,欲与汝等对质。汝等举头观之,此以手捧心、血染红衣者是已。”众人或昂首而观,或以目窃睨,惟罗明珠、江子千、江立清三人低首不视,若为弗闻也。余即呼罗明珠至,正言曰:“仙友在此,欲汝还其一命,汝尚何推诿哉?”明珠骇颤,良久不能答。余曰:“汝平日利口狡赖,今仙友冤魂在兹,汝则不敢置喙,其为汝杀死无疑。
若不实言,当刑讯。”明珠服曰:“吾梃击其颠,伤在偏左。仙友之死由锋刃,乃江子千,与吾无涉也。”
继呼江子千至,问之,子千不承。余曰:“汝自与杨仙友辩论。”子千熟视不语。余曰:“汝不见冤魂乎?魂言罗明珠执木棍伤其额颅之左,汝执长刀刺其胸膛,僵于地,汝拔刃,血随之涌出。当日情形如此,汝尚何容辩哉?”子千曰:“是也。”余曰:“仙友之死,由汝二人。魂所言无妄乎?”曰:“无妄矣。”余曰:“当日号召多人,指麾令杀者为谁?”曰:“江立清也。”
遣役将子千、明珠入庙中暗处。呼江拱山谓之曰:“杨仙友怪汝,汝明知杀彼之仇,不以实告,欲沈其冤。今与汝为难,汝受贿几何,即以汝偿其命矣。”拱山叩头曰:“杀人者,江子千、罗明珠;主令者,江立清。奈何以无干之人偿其命乎?”继呼江宗桂、罗达士、江阿明、江阿祖、江阿满,细加询问,皆如拱山等所言。
江立清恃其老也,刑法不能加,鬼神不能吓,坚诿不知。诘问良久,终不承。余见其病甚,度不久奄人世,乃谓曰:“众证明确,即同狱成。仙友言,祸由立清,终不肯使活,将夺其魄于道。”即将江子千、江立清诸人按律定拟,解赴大吏。
甫三日,而立清卒。潮人遂以为真有鬼神也。
译文潮阳县的延长、埔上、塘子等乡,一起围岸筑堤蓄水,轮流灌溉他们各自的田地。八九月出现旱情,江、罗两姓之人依仗人多势大,破坏规约,不顾初一为杨家用水的日期,任意用吊杆提水,把所有的日子全占了。
杨仙友心中不服,带着刀前去阻拦。他的本家弟兄杨文焕、杨世香随他前往。罗明珠急忙赶回乡里,报告给乡长江立清,招集众人。江子千、江宗贵、罗达士、罗俊之、江阿明、江阿祖、江阿满、江阿尾、江献瑞等四五十人,持着长枪,带着棍棒赶到,把杨家几个人包围起来殴打。杨学文看见父亲、叔叔处在围困之中,也招集了三十多人,和江、罗两家人格斗。由于众寡不敌,杨仙友被打死。杨文焕等人纷纷逃走。杨世香受了重伤,设法自己逃脱,但又被抓了回去。江、罗两家以此显示雄豪强壮,实际上却用药为杨世香治疗,恐怕人死了招来大祸。
时代理潮阳知县的是大埔县白县令。他派人验伤,呈文上报,还没来得及审讯,白县令就去世了。十月十八日,我上任兼任潮阳知县处理公务,在县衙中多次审讯,没有一个人肯承认自己是杀死杨仙友的凶手。证人江拱山、谢文卿称言,参加格斗的人多,刀棍交加,实在不知是谁打死了杨仙友。向杨世香询问,他也只知道打伤自己的是罗俊之、江阿尾、江献瑞,而打死杨仙友的元凶,他也不知道是谁。
我把江、罗两姓犯人隔开细加审问,以宽大为怀进行安抚,用感情进行诱导,向他们显示威严,并对他们使用刑具,但是,盘问方法全用尽了,刑罚也都使上了,这些人总是用“不知”
两字抵挡搪塞,没一人略微有一点漏洞。这时,我也无可奈何了。过了几天,天气阴暗,凄风吹来,天色惨淡。更深人静之时,我把诉讼双方的人召集在一起,对他们说:“杀人偿命,古今不变。你们静夜自思,假设你自己被人杀死,可是杀你的人没有偿还你性命,你作为一个含冤的鬼魂,能甘心吗?你们之所以希望侥幸逃过,不肯招供承认,不过是因为没人指证对质罢了。我已经发了公文给城隍,约定在今夜二更,提来杨仙友鬼魂,和你们对质。你们即使有一百张嘴,也难以再掩饰了。”
我命令差役分别管领这些人,一起来到城隍庙。敲钟击鼓,上好香,向城隍下拜,一切举止都极为冠冕堂皇、严肃认真。我先叫杨仙友鬼魂上堂听候审问,向空中稍微问了几句,然后对阶下众人说:“杨仙友就在这里,要和你们对质。你们抬头看,这个用手捧心,鲜血把衣裳都染红了的人就是他。众人有的抬起头来看,有的用眼睛偷偷斜视,只有罗明殊、江子千、江立清三人低着头不看,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。
我就叫过罗明珠,正言厉色地对他说:“杨仙友就在这里,要你还他一条命,你还有什么推卸的呢?”罗明珠吓得不住发抖,好长时间答不出一句话来。我说:“你平日伶牙俐齿,狡辩抵赖,现在杨仙友冤魂在这里,你就不敢张嘴,这证明是你杀死杨仙友确定无疑。你要不实说,我就用重刑审你。”罗明珠承认说:“我用棍子打了他头顶,伤在左侧。但杨仙友是死在刀上,那是江子千砍的,和我没干系。”
接着我叫来江子千审问,江子千不承认。我说:你自己和杨仙友辩驳。”江子千注目细看不说话。我又说:“你没看见冤魂吗?冤魂说罗明珠手持木棍打伤他的额头左边,你拿长刀刺进他的胸膛,他倒在地上,你拔出刀,血随着喷涌而出。当时情形就是这样,你还有什么辩白的吗?”江子千说:“是这样。”我接着追问:“杨仙友的死,由你二人造成,鬼魂所说的不假吧?”他回答:“不假。”我说:“那天发号令召来很多人,那指挥杀人的是谁?”他说:“是江立清。”
我便派衙役把江子千、罗明珠带入庙中暗处,叫来证人江山,对他说:“杨仙友怪罪你了,你明明知道杀他的仇人是谁,却不把实际情形禀告给我,要使他的冤仇沉溺不白。现在他要和你为难,你受了一点贿赂,就要你为他偿命了。”江拱山吓得跪在地上磕头,说:“杀人的是江子千、罗明珠,主持其事、发布命令的是江立清,为什么让我这旁不相干的人偿他的命呢?”
接着,我又叫来江宗桂、罗达士、江阿明、江阿祖、江阿满等人,仔细加以询问,都和江拱山等人所说的相同。江立清倚仗他年老,刑罚不能加在他身上,鬼神也吓不住他,坚决推诿抵赖,说自己不了解情况。审问了好长时间,他始终不肯招供。我看他病得已经很厉害,料想不会久留在人世,就对他说:“众人的证词明白无误,就等于案子成立了。
杨仙友鬼魂说,大祸由江立清造成,一定不能让他再活下去,将要在路上夺去他的魂魄。”我就把江子千、江立清这一干人,按法律定罪,呈文上报,押解他们到上司衙门去。
刚刚过去三天,江立清就死了。据此,潮阳人以为真有鬼神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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