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德行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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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武惠王彬为世宗亲吏,掌茶酒,太祖尝从求酒,彬曰:“此官酒,不敢相与。”自沽酒以饮太祖。及即位,语群臣曰:“世宗旧吏,不欺其主者,独曹彬耳。”由是委以心腹。曹武惠王,国朝名将,勋业之盛,无与为比。尝曰:“吾为将,杀人多矣,然未尝以私喜怒辄戮一人。”其所居堂屋敝,子弟请加修葺,公曰:“时方大冬,墙壁瓦石之间,百虫所蛰,不可伤其生。”其仁心爱物盖如此。
王文正公与人寡言笑,其语虽简,而能以理屈人。默然终日,莫能窥其际。及奏事上前,群臣异同,公徐一言以定。王文正公平生荐引,人未尝知。寇准尝使人私求作使相,公大惊曰:“将相之任,岂可求耶!且吾不受私。”准深恨之。已而制出,除准武胜军节度使、同中书门下乎章事,准入见,泣涕日:“非陛下知,臣何以至此!”真宗具道公所以荐准者,准始愧叹,以为不可及。王文正公,忽有货玉带者,因弟以呈,文正曰:“如何?”弟曰:“甚佳。”公命系之,曰:“还见否?”曰:“系之安得自见?”文正曰:“自负重而使观者称好,无乃劳乎?我腰间不称此物。”亟还之。公平生所服,止于赐带。王文正公冲澹寡欲,奉身俭约,每见家人服饰似过,即瞑目曰:“吾门素风,一至于此!”亟令减损。故家人有一衣稍华,必于闺中易之,不敢令公见。
寇莱公准年十九,举进士。时太宗取人,多问其年,年少者往往罢遣。或教公增年,公曰:“吾初进取,可欺君耶?”寇莱公寝处,一青帏,二十余年,时有破坏,辄命补葺。或以公孙布被讥之,则笑曰:“彼诈我诚,虽敝何忧?”
王沂公曾状元及第,还青州故郡。府帅闻其归,命父老娼乐迎于近郊,公乃易服乘小卫由他门入,遽谒守。守惊曰:“闻君来,已遣人奉迎,门司未报,君至何为抵此?”公曰:“不才幸忝科第,岂敢烦太守父老致迓,是重其过也。”守嘉叹,以远大期之。
鲁肃简公宗道,为人忠实。仁宗在东宫,宗道为谕德。其居侧有酒肆,公微行饮其中。一日,真宗急召,使者及门,而公不在。移时饮归,中使与公约曰:“上若怪公来迟,当托何事以对?”公曰:“但以实告。”中使曰:“然则当得罪。”公曰:“饮酒,人之常情;欺君,臣子之大罪也。”中使嗟叹而去。真宗果问,中使具如公对。真宗问公何故私入酒家,公谢曰:“臣家贫,无器皿,酒肆百物备具,宾至如归。适有乡里亲客自远来,遂与之饮。然臣既易服,市人亦无识臣者。”真宗自此奇公,以为可大用。鲁肃简贬濮州团练副使,汀州安置。在汀二年,杜门不与人接,日阅书数卷而已。室仅容一榻,坐卧其中,欲将终身焉。人不堪其忧,而公处之裕如也。章太傅夫人练氏,章郇公得象高祖太傅之妻也。太傅,建州人,仕王氏为刺史。练氏智识过人。太傅出兵,有二将后期,欲斩之,夫人置酒,饰美姬进之,太傅欢甚。迨夜饮醉,夫人密使二将亡去。二将奔南唐,后为唐将,攻建州,破之。时太傅已死,夫人居建州,二将遣使,厚以金帛遗夫人,且以一白旗授之,曰:“吾将屠此城,夫人植旗于门,且吾已戒士卒,勿犯也。”夫人反其金帛,并旗弗受,曰:“君幸思旧德,愿全此城之人。必欲屠之,吾家与众俱死耳,不愿独生。”二将感其言,遂止不屠。太傅十三子,其八子夫人所生也。后子孙及第至达宦者甚众。章郇公得象在私第,子弟有夜扣门禀事者,公曰:“若是公事,明早来待漏院理会;若是私事,即于堂前夫人处禀覆。”在中书,一日坐处地陷,徐起,使人填之,不以为怪。家人闻之甚忧,及公还家,亦不言。至晚,公与弟虞部对饮,虞部问公:“今日闻中书地陷,是否?”曰:“中书地陷,何干汝事?”竟不言。前辈大抵有此气象,卒作摇撼不动。
向文简公敏中除右仆射,麻下日,李昌武为翰林学士,当对,真宗曰:“朕自即位以来,未尝除仆射,今日以命敏中,此殊命也,敏中应甚喜。”对曰:“臣不知。”上曰:“敏中今日门下贺客必多,卿往观之。”昌武往见,丞相方谢客,悄无一人。昌武径入见之,徐贺曰:“今日闻降麻,士大夫莫不欢慰。”公但唯唯。又曰:“自上即位,未尝除端揆,此非常之命。自非勋德隆重,眷倚殊越,何以至此?”公复唯唯,终不测其意。又历陈前世为仆射,勋劳德业之盛,礼命之重;公亦唯唯,卒无一言。既退,复使人至庖厨中,问今日有无亲戚饮食者,亦寂无一人。明日对,上问昨日见敏中之意何如,乃具以所见对。上曰:“向敏中大耐官职!”
王公德用,状貌魁伟,面色正黑,虽匹夫下卒,闾巷小儿,外至四夷君长,皆知其名,识与不识,称之曰“黑王相公”。契丹常呼其名以惊小儿,其为敌人畏服如此。陈文惠公尧佐见动物,必戒左右勿杀。器服坏,随辄补之,曰:“无使不全以见弃也。”方公谨言为侍御史时,丁谓遭贬,谨言籍其家,得士大夫书,多干请关通者,悉焚之,不以闻。世称其长者。
蔡文忠公齐在大位,临事不回,无所牵畏,而恭敬谦退,未尝自伐,天下推之为正人。
杜正献公衍历知州、提转、安抚,未尝坏一个官员。其间不职者,即委以事,使之不暇;惰不谨者,谕以祸福,俾之自新,从而迁善者甚众,不必绳以法也。杜正献公食于家,惟一面一饭而已。或美其俭,公曰:“衍本一措大尔,名位爵禄,冠冕服用,皆国家者。俸入之余,以给亲族之贫者,常恐浮食,焉敢以自奉也。一旦名位爵禄,国家夺之,却为一措大,又将何以自奉养耶?”杜正献公一日忧见于色,门生曰:“公今日何以不悦?”公曰:“适睹朝报,行某事,行某事非便,所以忧耳。”又一日,喜见于色。门生未及问,公曰:“今日朝报,某人进用。某人进用,社稷之福也。”杜正献推奖后进名士,多出其门。居家见宾客,必问时事,闻有善,喜,若己出;至有所不可,忧见于色,或夜不能寐,如任其责者。范文正公少有大节,其于富贵贫贱,毁誉欢戚,不一动其心,而慨然有志于天下。常自诵曰:“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也。”其事上遇人,一以自信,不择利害为趋舍。其有所为,必尽其力,曰:“为之自我者当如是。其成与否,有不在我者,虽圣贤不能,必吾岂苟哉!”范文正公曰:“吾遇夜就寝,即自计一日饮食奉养之费及所为之事,果自奉之费与所为之事相称,则鼾鼻熟寐;或不然,则终夕不能安眠,明日必求所以称之者。”范文正公为邓州守,贾内翰黯以状元及第,归,内翰谢公曰:“某晚进,偶得科第,愿受教。”公曰:“君不忧不显,唯不欺二字可终身行之。”内翰拜其言不忘,每语人曰:“吾得于范文正者,平生用之不尽也。”
韩魏公监左藏库,时方贵高科,多径去为显职,公独滞于管库。众以为非宜,公处之自若,不以为卑冗,职事亦未尝苟且。韩魏公曰:“琦平生仗孤忠以进,每遇大事,即以死自处。幸而不死,事皆偶成,实天扶持,非琦所能及也。”韩魏公领四路招讨,驻延安县。元昊寇边,忽夜有人携匕首至卧内,遽褰帷帐。公起坐,问谁何。曰:“某来杀谏议。”又问曰:“谁遣汝来?”曰:“张相公遣某来。”盖是时张元,夏国正用事也。公复就枕曰:“汝携吾首去。”其人曰:“某不忍,愿得谏议金带足矣。”遂取带而出。韩魏公所历诸大镇,皆有遗爱,人人画像事之。韩魏公虽在外,然其心常在社稷,老而益笃,虽病不忘国家。或有时闻更祖宗一法度,坏朝廷一纪纲,则泣涕终日不食。韩魏公语录曰:“欲成大节,不免小忍。”韩魏公帅定州,时夜作书,令一侍兵持烛于旁。侍兵他顾,烛燃公须,公遽以袖麾之,而作书如故。少顷回视,则已易其人矣。公恐主吏鞭之,亟呼视之,曰:“勿易渠,今已解持烛矣。”军中感服。韩魏公为相,见文字有攻人隐恶者,即手自封之,未尝使人见。韩魏公在相府时,家有女乐二十余辈,及崔夫人亡,一日尽厚遣之。同列多劝且留,以为暮年欢。公曰:“所乐能几何,而常令人心劳,孰若吾简静之乐也。”识者以为过人远矣。
仁宗既告大廷相富弼,士大夫皆举笏相贺。或密以闻,帝益喜曰:“吾之举贤,于梦卜矣。”富韩公弼少时有诟者,如不闻,或问之,曰:“恐骂他人。”曰:“斥公名云富。”公曰:“天下安知无同姓名者!”欧阳文忠公在蔡,屡乞致仕。门人因间言曰:“公德望为朝廷倚重,且未及引年,岂容遽去?”公答曰:“修平生名节为后生描画尽,惟有早退,以全晚节,岂可更俟驱逐乎?”初,公在亳,已六请致仕,比至蔡逾年,复请。四年,以观文殿学士、太子少师致仕。旧守颍上,乐其风土,因卜居焉。
唐质肃公介,潭州一巨贾私藏蚌胎,为关吏取搜,太守而下,轻其估,悉自售焉。公时以言事谪潭ヘ,分珠狱发,奏方入,仁宗谓近臣曰:“唐介必不肯买。”案具奏覆,览之果然。苏丞相颂字子容,在颍州日,通判赵至忠本归明人,所至辄与守竞。公待之以礼,具尽诚意。他日至忠泣曰:“至忠北人也,然见义则服。平生诚服者,唯今韩魏公与公耳!”苏丞相平生未尝问家人有无,及为相,所得俸赐,随即散用。其自奉养薄,每食不过一肉。始薨之日,吊哭者造其寝堂,见其居处服用,无不叹愕咨嗟,以为素不若也。苏丞相之孙曰舒,信道,元丰中为御史中丞,锐于进取,言事多涉刻薄,为王和甫所绳,除名。绍圣复通直郎,知无为州。或言其得罪深重,不当复叙,改监中岳庙祖。父闻之,曰:“士大夫立朝当路,一涉非义,失人心,则终身遂废。如王君贶未三十为御史丞,缘进奏院事,终身撼轲,不复大用,陷于刻薄,可不谨哉!”
赵清献公,日所为事,夜必衣冠,露香拜手,以告于天,不可告者,则不为也。赵清献公宽厚长者,与物无忤。家于三衢,所居甚隘。弟侄有欲悦公意者,厚以直易邻翁之居,以广公第。公闻不乐,曰:“吾与此翁三世为邻矣,忍弃之乎?”命亟还翁,而不追其直。赵清献公通判泗州,泗守昏不事事,监司欲罢遣之,公独左右其政,而讳其所以然,使若权不己出者,守得以善罢。赵清献公初任成都,携一龟一鹤以行。其再任也,屏去龟、鹤,止一苍头。张公裕送以诗云:“马谙旧路行来滑,龟放长河不再来。”
陈恭公执中素不喜欧阳公,其知陈州时,公自颍移南京,过陈,拒而不见。后公还朝作学士,陈为首相,公遂不造其门。已而陈出知亳州,罢使相,公当草制,陈自谓必不得其美辞,至云“杜门却扫,善避权势以远嫌;处事执心,不为毁誉而更变。”陈大惊喜,曰:“使与我相知深者,不能道此,此得我之实也。”录寄其客李师中曰:“吾恨不早识此人。”
司马温公童稚时,与群儿戏于庭。庭有大瓮,一儿偶堕瓮水中,群儿哗然弃去,公即以石击瓮,水因穴而进出,儿得不死。盖其活人手段已见于龆龀中,至今京、洛间多为《小儿击瓮图》。司马温公曰:“世之人,不以耳视而日食者鲜矣。”闻者骇曰:“何谓也?”温公曰:“衣冠所以为容观也,称体斯美矣,世人舍其所称,闻人所尚而慕之,岂非以耳视者乎?饮食之物,所以为味也,适口斯美矣,世人取果饵而刻镂朱绿之,以为按之玩,岂非以目食者乎?”司马量公作《迂书》,或问何谓“回心”,曰:“去恶而从善,舍非而从是,人或知之而不能徙,以为如制悍马,如斡石之难也。静而思之,在我而已,如转户柩,何难之有?”司马温公从庞颖公辟为太原府通判,尚未有子。夫人为买一妾,公殊不顾。夫人疑有所忌也,一日教其妾:“俟我出,汝自饰至书院中,冀公一顾也。”妾如其言,公讶曰:“夫人出,汝安得至此?”亟遣之。温公赴阙庭,民遮道曰:“公无归洛,留相天子,全活百姓。”司马温公以高才全德,大得中外之望,士大夫识与不识,称之曰“君实”。下至闾阎畎亩,匹夫匹妇,莫不能道司马公之名。退十有余年,而天下之人冀其复用于朝。故苏子瞻为公独乐园诗日:“先生独何事,四海望陶冶。儿童诵君实,走卒知司马。”盖纪实也。司马温公病,与吕申公简曰:“晦叔自结发志学,仕而行之,端方忠厚,天下仰服。垂老乃得秉国政,平生所蕴,不施于今日,将何俟乎?比物论颇讥晦叔慎嘿太过。光自病以来,悉以身付医,家事付康,惟国事未有所付,今日嘱于晦叔”又曰:“介甫文章节义,过人处甚多,但性不晓事而遂非,致忠直疏远,谗佞辐辏,败坏百度,以至于此。今方矫革其弊,不幸介甫谢世,反覆之徒,必诋毁百端。光意以谓朝廷特宜优加厚礼,以振起浮薄之风,不识晦叔以为如何?”司马温公曰:“受人恩而不忍负者,其为子必孝,为臣必忠。”司马温公居处有法,动作有礼,其被服如陋巷之士,一室萧然,图书盈几,终日静坐,泊如也。其所服之布衾,乃范蜀公自许访公时所赠也。后寝疾,东府治命殓以深衣,而覆以是衾,常作布衾铭曰:“藜藿之甘,绨布之温;名教之乐,德义之尊。求之孔易,享之尝安。绮绣之奢,膏粱之珍;权宠之盛,利欲之繁。苦难其得,祸辱旋臻。取易舍难,去危就安。至愚且知,士宁不然。颜乐箪食,万世师模。纣居琼台,死为独夫。君子以俭为德,小人以奢丧躯。然则斯衾之陋,其可忽诸!”吕正献公燕居,凝尘满案,澹然弗顾。尝言:“自见吾友王深父,而道德性命之学日加益。公天性清俭,然居处饮食衣服,不过为敝陋,从容有常度。”李公择治平中数为朋友言,吕正献未尝闻其疾声,见其遽色,亦未尝草书,学者当师慕之。王荆公知制诰,夫人为买一妾,荆公见之,曰:“何物女子?”曰:“夫人令执事左右。”曰:“汝谁氏?”曰:“妾之夫为军大将,部米运舟失水,家赀尽没,犹不足,又卖妾以偿。”公愀然曰:“夫人用钱几何得汝?”曰:“九十万。”公呼其夫,令为夫妇如初,尽以钱赐之。范忠宣公曰:“今人好名,乃勇于为善。”范忠宣公平生自奉无重肉。又杂志云:古人自奉简约,类非后人所能。乃饮食高下,各有制度,诸侯无故不杀牛,大夫无故不杀羊,士无故不杀犬豕,大抵古人得肉食者至少,所谓肉食者谋之,此言贵者方得食也。又曰:“虎头燕颔,食肉相也。此古以食肉为难得,比之后人,简约甚矣。”公亲族间有子弟请教于公,公曰:“唯俭可以助廉,惟恕可以成德。”其人书于坐隅,终身佩服。公平生自奉无重肉,不择滋味,所食粗粝而已。每退自公,易衣短褐,率以为常。公罢相尹洛,三子皆衣布裤。尹和靖因揖,上马见之。伊川论国朝名相,必曰“李文靖、范忠宣”。
吕荥阳公更历中外,凡典五州。晚居宿州、真、扬间,十余年,衣食不给,有至绝粮数日者。其在和州,尝作诗云:“除却借书沽酒外,更无一事扰公私。”古人清白如此。吕荥阳公曰:“养心莫善于寡欲。天下之难持者莫如心,天下之易染者莫如欲。善养心者,正其思而已矣。目欲纷丽之色,视思明,则色欲寡矣。耳欲郑卫之声,听思聪,则声欲寡矣。口欲天下之美味,思夏禹之菲饮食,则口欲寡矣。身欲天下之文绣,思文王之卑服,则身欲寡矣。寡欲如此,而心不治,未之有也。”
钟离权曰:“吾买婢,得前令之女,吾特怜而悲之,义不可久辱。”
赵康靖公概,厚德长者,口未尝言人短。中岁常置黄黑二豆于几案间,自旦数之,每兴一善念,则投一黄豆,兴一恶念,则投一黑豆。暮发视之,初黑豆多于黄豆,渐久反之。既谢事归南京,遂彻豆无可数。石徂徕介,字守道,为举子时,寓学于南郡,其固穷苦学,世无比者。王侍郎渎闻其穷约,因宴客,以盘餐遗之。石谢曰:“甘脆亦介之愿,但日飨之则可,若止得一飨,则明日何以继乎?朝飨膏粱,暮厌粗粝,人之常情也。介所以不敢当赐。”王咨重之。
陈无己与赵挺之、邢和叔皆郭大夫婿。陈在馆职,当侍郊丘,非重裘不能御寒气。无已止有其一,其内子为于挺之家,假以衣之。无已诘所从来,内以实告。无已曰:“汝岂不知我不着渠家衣耶!”却之。既而遂以冻病而死。
刘元城在宋,杜门屏迹,不妄交游,人罕见其面。田夫野老,市井细民,谓若过南京不见刘待制,如过泗州不见大圣。刘元城见宾客,谈论逾时,体无欹侧,肩背竦直,身不妄动。刘元城曰:“唯绝嗜欲,可以不死。”
陈古灵襄与乡士陈烈、周希孟、郑穆名“四友”。公与三人者,独以斯道鸣于海隅,躬行持守益坚。自家而达于州闾,邦人化之,谓之四先生。虽有诞突恣傲不可率者,不敢失礼于其门。
曾公巩字子固,在官有所市易,取贾必以薄,予贾必以厚;于门生故吏,以币交者,一无所受。福州无职田,岁鬻园蔬,收其直自入,常三四十万。公曰:“太守与民争利,可乎?”罢之。后至者亦不复取也。
蔡文忠公通判济州,日饮醇酎,往往至醉。是时太夫人年已高,颇忧之。山东贾存道先生过济,文忠馆之。先生虑其以酒废学、生疾,乃为诗示文忠曰:“圣君恩宠龙头选,慈母年高鹤发垂。君宠母恩俱未报,酒如成病悔何追。”文忠矍然起谢之,自是非请客不对酒,终自未尝至醉。
陈忠肃公绶,性清谨,言动有常。平生手不执钱,货殖之事未尝讲论,惟于农田不废询访。尝语人曰:“有国有家,岂能忘利?或孳孽而营之,或临事必以为言,则可戒也。”陈忠肃公尝语人:“蔡京他日必大用,但此人得志,必擅私逞欲,无君自肆矣。”寻居谏省,遂攻其恶。京致情,恳以甘言啖公。公曰:“射人先射马,擒贼须擒王。不得自已也。”攻之愈力。初,京为翰林学士承旨,以辞命为职,世未知其非也。公力言京不可用,用之必为腹心患,宗社安危未可知,闻者往往甚其言,以为京之恶不至是。已而结嬖幸,窍国柄,矫诬先烈,怙宠妄作,为宗社祸,悉如公言,于是人服公如蓍龟云。陈忠肃公有斗余酒量,每饮不过五爵。每会亲戚,间有欢适,不过大白满引,恐以长饮废事。每日有定课,自鸡鸣而起,终日写阅,不离小斋。倦即就枕,既寤即兴,不肯偃仰枕上。每夜必置行灯于床侧,自提就案。人或问公何不呼唤使者,公曰:“起止不常,若涉寒暑,则必动其念,此非可常之道。偶吾性安之,故不欲劳人也。”
陈忠肃公为越州佥判,蔡卞为帅,待公甚厚,而公已得其心术,常欲疏远之,屡引疾寻医,章不得上。会明ヘ阙,蔡俾公权摄,以时当得职田,意公方贫,必喜于少纾。公到明,遂伸寻医之请,将所得圭租逊前官,明州以法当公得,公以义不当受,卒不取而归之官廪。陈忠肃谪台州,所过州郡,皆令甲兵防送,不得稽留。至台久之,人莫敢以居室借赁者,暂馆僧舍,十日必迁一寺,公处之澹然。至台数月,朝廷起迁人,石忄戒知州事,且令赴阙之官,士论以为将有处分于公也。忄戒至,扬言怖公,视事之次日,即遣兵官突来约束,不得令出入,又置逻卒数处,虽亲戚家书,殆至隔绝。未几,复令兵官搜检行李,摄公至郡。郡庭垂帘如制狱,大陈狱具。公知其意,遂发问曰:“今日之事,岂被旨耶?”忄戒示公札子,盖取《尊尧集》副本,以为系诋诬之书,合缴出毁弃。公曰:“然则朝廷指挥取《尊尧集》耳。追忄戒至此,复欲何为?”因问曰:“君知尊尧所以立名乎?盖以神考为尧,而以主上为舜也。助舜尊尧,何为诋诬?忄戒将显就诛戮,不必以刑狱相恐!”忄戒不待公言毕,屡揖公退,继又幽公僧舍,使小吏监守,对榻坐卧,窘辱百端。人情忧怖,虑有不测,公安之,不以为挠。忄戒亦终不能为害。
马永卿言:匡衡疏有曰:“治性之道,必审己之所有余,而强其所不足。”盖聪明疏通者,戒于太察;寡闻少见者,戒于壅蔽;勇猛刚强者,戒于太暴;仁慈温良者,戒于无断;沉静安舒者,戒于后时;广心浩大者,戒于遗忘。此语可为座右铭。
王文公洙始举进士,与郭稹同保。有告稹冒祖母礻覃者,法当连坐。主司召问:“果保稹否?”公曰:“保之不可易也。”于是与稹俱罢。唐充之每称:前辈说后生,不能忍诟,不足为人;闻人密论,不能容受,而轻泄之者,不足为人。
刘高尚先生皋云:毋以嗜欲杀身,毋以政事杀人,毋以货财杀子孙,毋以学术杀天下后世。
明道先生曰:“世传神仙白日飞升之类则无,若闲居山林,保形炼气,以延年益寿,则有之。譬如一炉火,置之风中,则易过,置之密室,则难过。有此理也。”或问:“扬子言圣人不师仙,圣人能为此等事否?”曰:“此是天地之间一贼,若非窃造化之机,安能延年,使圣人肯为,周孔为之矣。”明道先生曰:“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。赤子之心,良心也。天之所以降衷,民之所以受天地之中也,寂然不动,虚明纯一,与天地相似,与神明为一。传曰,喜怒哀乐,未发谓之中。其谓此欤?如衡之平,不加以物,如鉴之明,不蔽以垢,乃所谓正也。惟先立其大者,则其小者不能夺。如使忿忄恐惧,好乐忧患,一夺其良心,则视听食息,从而失守,欲区区修身以正其外,难矣。”明道先生年十六七时,好田猎,后自谓今无此好。周茂叔曰:“何言之易也。但此心潜隐未发,一日萌动,复如前矣。”后十二年,暮归,在田野间见田猎者,不觉有喜心,乃知果未无也。明道先生曰:“有人胸中常若有人焉,欲为善,如有恶以为之间;欲为不善,又若有羞恶之心者。本无二人,此正交战之验也。持其志,使气不能乱,此最可验。”
伊川先生或问:“家贫亲老,应举求仕,不免有得失之累,何修可以免此?”先生曰:“此只是志不胜气。若志胜,自无此累。家贫亲老,须用禄仕,然得之不得为有命。”曰:“在己固可,为亲奈何?”曰:“为己为亲也,只是一事。若不得,其如命何?苟不知命,见患难必避,遇得必动,见利必趋,其何以为君子?然圣人言命,非为中人以上者设;中人以下,于得丧之际,不能不惑,故有命之说。若上智之人,更不言命。”伊川先生曰:“主一之谓敬,无适之谓一,不一则二三矣。至于不敢欺,不敢慢,尚不愧于屋漏,皆是敬之事也。”又曰:“整齐敬肃,则心便一,一则自无非僻之干。此意但涵养久之,则天理自明。”伊川先生曰:“利不独财利之机,凡有利心,便不可才作一事,须寻自家隐便处,皆利心也。”张思叔诟詈仆夫,伊川曰:“何不动心忍性。”思叔惭谢。谢显道与伊川别一年,往见之。伊川曰:“相别一年,做得甚工夫?”谢曰:“也只去个矜字。”曰:“何故?”曰:“仔细点检来病,痛尽在这里。若按伏得这个,罪过方有向进处。”伊川点头,因语在坐同志者曰:“此人为学,切问近思者也。”胡文定公问显道:“矜字罪过何故恁地大?”谢曰:“今人做事,只管要夸耀别人耳目,浑不关自家受用。事有底人食前方丈,便向人前吃,只蔬食菜羹,却去房里吃,为甚恁的?”又曰:“旧多恐惧,不好打迭了此心。”又日:“人有己便有,夸心立己,与物几时到,得与天为一处,须是克己才觉时,便克将去。”又曰:“克己须从性偏难克处克将去。”谢显道从学于明道,明道尝称之曰:“谢子虽稍近鲁直,是诚笃理会,事有不透,其颡有Г,愤悱如此。”
朱光庭公见明道于汝,归,谓人曰:“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个月。”
尹彦明享年二十,师事伊川,应进士举,策问元党人。彦明曰:“此尚可以干禄邪!”不对,径出。
刘质夫绚自髫龀即事明道先生,天性孝悌,乐善而不为异端所惑,气和而体庄,持论不苟合,跬步不离学。每瞀闷时,正坐端襟,意气即下。既卒,明道以文哭之曰:“游吾门者众矣,而信之笃,得之多,行之果,守之固,若子者几希。”侯师圣称之曰:“明道平和简易,惟刘绚近之。”
王宣徽之子正甫,一日约康节同吴处厚、王平甫会饭,康节辞以疾。明日,正甫来,康节谓曰:“某之辞会有以,姑听之。吴处厚者,好议论,王平甫乃介甫之弟,介甫方执政行新法,处厚每讥刺之,平甫虽不甚主其兄,若人面骂之,则亦不堪矣,此某所以辞会也。”正甫笑曰:“先生料事之审如此。昨处厚席间毁介甫,干甫作色,欲列其事于府,某解之甚苦,乃已。”呜呼!康节以道德尊一代,平居出处,一饭之间,其谨如此,为子孙者当念之。
范侍讲,元初伊川除崇政殿说书,时范公为著作佐郎、实录院检讨,伊川谓温公曰:“经筵若得范淳夫来尤好,但经筵须要他。”温公曰:“何故?”伊川曰:“颐自度乏温润之气,淳夫色温而气和,尤可以开陈是非,导入主之意。”其后除侍讲。
刘道原恕,家贫不能自给,一毫不妄取于人。其自洛阳南归也,时已十月,无寒具,司马温公以衣袜二事及旧貂褥赆之,固辞,强与之。行及颍州,悉封而还之。司马温公曰:“于光不受,他人可知。”刘道原为人刚毅,时王介甫权震天下,人不敢忤,愤愤不少屈。
邹侍郎浩曰:“圣人之道,备于六经。千门万户,何从而入,大要在谨独而已。但于十二时中,看自家一念从何处起,即点检不放过,便见工力。”
徐节孝事母谨严,非有大故,未尝去其侧。日具太夫人所嗜,或不获,即奔走市,若有所亡。人或慕其纯孝,损直以售之。亲戚故人,或致甘毳,诚不至,礼不恭,弗受也。所奉馔,皆自调味。太夫人饮食时,先生率家人在左右为儿戏,或讴歌以说之,故太夫人虽在穷巷,而奉养与富贵家等,无须臾不快。太夫人以疾终,先生号恸呕血,绝而复苏,哭不辍声。吕溱造庐下,闻其号哭,曰:“想见鬼神中夜闻此声,亦须为公泣也。”先生少时为母置膳,先过一卖肉家,中心欲买其肉,遂先于市中买他物,而别路于归途为顺,且亦有卖肉者,因自念中心已许买他家肉,若舍而之他,能不欺心乎?遂迂道买肉而归,且云己之行信,自此始也。又云,少时逐日以衫帽揖母,一日见贵官,乃用礻阑幞,因自念天下之尊,莫逾父母,今反不若见贵官,明日以礻阑幞揖母,家人见之,无不笑,既久,亦不笑也。且云,己之行敬,自此始也。
晏公敦复平居静默,似不能言者,立朝论事,则明目张胆,不畏强御。张子韶论处己曰:“操守欲正,器局欲大,识见欲远。三者有一,便可立身,兼之者极难。虽然,有识见者自别当以识见为先。”或曰:“仓卒患难中,处事不乱,是其才耶,抑其识耶?”公曰:“未必才识了得,必其胸中器局不凡,素有定力。不然,恐胸中好乱,何以临事?古人平日欲涵养器局者,此也。”张子韶谪居南安,至则闭门谢客,以经史自娱,袍粝食,家人辈几无以自存。亲知闻之,争馈遗以奉,公皆谢遣之。南轩先生曰:“心在焉,则谓之敬。且如方对客谈论,而他有所思,虽思之善,亦不敬。才有间断,便是不敬。”南轩先生曰:“学莫先于义利之辨。而义也者,本心之所当为,而不能自已,非有所为而为之者也。一有所为,而后为之,则皆人欲之私,而非天理之所存矣。”
晦庵先生曰:“心者,万事之原也。人之一心,得其正,则事事皆得其正。心或不正,则无一事得由于正。人有常言曰:心印若此印,刊刻得端正,看印在何处莫不端正;若刊刻得欹邪,看印在何处无不欹邪。故治心之学,不可不谨也。”晦庵先生曰:“凡徇人欲,自是危险。庄子所谓其热集火,其寒凝冰,是也。”
汪信民常言:“人常咬得菜根,则百事可做。”胡康侯闻之,击节叹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