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藕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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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丘宋文学,客禹航,僦居湖干。薜荔衣墙,苔茸毯砌,地极幽僻。柴门面湖。夏秋之间,莲花最盛。宋性故爱莲,有诗百首咏之。
会夏日,倚门纵目;见二女郎,操艇子来采莲。一衣红,一衣紫,姿态甚美,而衣红者尤艳绝。次日复至。大约申来酉去,比日皆然。宋初不敢问,后以其频,渐相熟识。因诘之曰:“荡舟亦属险举,采莲不为急务,何不惮烦?”女笑而不答。宋复以言挑之曰:“蜗居在望,何不一过吃茶?”女复不应,但促回棹。紫衣女转舣船近岸。曰:“彼既强来作东道主,即一往过临,看其将何以逆客。”宋大喜,踊跃为异。
宋固独处,唯一佣奴服役,见之疑讶,问:“那得致此丽人?”宋绐之曰:“家中姊妹也,来此见访,万勿泄言外人,致增酬酢。”奴唯唯而去,但司庖厨,无暇旁及。二女相顾而笑。紫衣女曰:“谁谓书痴诚悫,矢口虚妄,尚须思索耶?”宋亦笑,于是狎昵殊甚。询及姓氏里居,红衣女曰:“儿名藕花,小婢名菱花,家在湖上不远,土著也。”是夕遂留与乱。鸡鸣则欲言别,宋因挽之。女愀然良久,乃谓宋曰:“荷君雅爱,讵忍一刻睽隔,特势有所不能耳。知君达者,必不为怪,请以实告。儿辈非人,实花妖也。君苟不弃,祈至湖上,见芙渠中有一茎红鲜异常者,即其下有菱花一簇,可并移归。勿伤其寸根片叶,置诸盆中,养以湖水,勿畜犬扰,勿接恶客,则儿与菱花当得朝夕相对矣。”宋且惊且喜,谨志之,遂纵之去。
旭日始旦,即荡小舟,遍阅花中,果有一茎,红俪朝霞,香逾冰麝,大亦倍于凡品。更验其下,有菱花迥异。即出重赏募渔人,并泥移归,培植巨瓮中。闭门谢客,终日卧坐其侧。三日不见女来,颇深疑抱,默搜冥想,万虑纷然。
至第四日,闷而午睡,觉耳畔有拖裙声,视之,则二女已至榻前矣。相见惊喜。藕花曰:“蒙君滋养,感深五内。第资质脆弱,不任劳瘁,故数日苏息,不能动履。至君寂寞,诚不自安。”宋曰:“但得长聚首,何妨暂违颜?鲰生年来,如穷波斯,落落不称意,今得与二卿为偶,虽死不恨。”女曰:“君此心真堪心感,但能终守不渝,则怀与安虽败名,诚非无益于性命也。且名者,实之宾也。轻鸥泛水,起灭须臾,苟不行乐及时,纵活百年,如蜉蝣朝菌耳。即如儿辈,去千顷之广,而就一勺之多,辞镜湖之深,而居瓦缶之浅,非不知犹鱼游釜中,燕巢幕上,其安危无寿,天壤之悬殊也,亦以孑生不如偶死耳。”因贻宋诗曰:“弹指韶光易老,瞥眼初阳又曛。从此朝朝暮暮,不隔秋水思君。”自此,三人如形影之随,不离跬步。二女极相恤,衣服履舄易着,不分尔我。一日,宋他出,二友过访,不值。见盆中菱花秀异,采之而去。日暮宋归,藕共泣诉菱花被创之由:“君不怜而救之,儿岂忍独生?”宋大恸,问何术以救之,女曰:“但培其根,每清晨为诵‘观音咒’九九遍,明年此际,可以再生矣。”宋如所教,至心持咒,时以湖泥培养,日夜不辍。次年复出。菱花忽至,虽觉瘦生,而姿态愈艳,相见悲喜交集,各叙间阔,刺刺不休。宋自得二芳,精神发越,形气清爽,读书一过,辄能默诵。
又一年隆冬,大雪盆冰,一夜寒冱,二芳不至,宋独居萧然,不测何故,夜夜不寐,涕泣沾衾,日对瓦盆,潜祈默祷。倏忽春尽夏来,藕花独至,形容憔悴,悉苦不胜。宋拥置膝上,为之拭泪整鬓,问:“何为孱弱至此?菱花安在,不与偕来?”女泣曰:“尚忆菱妹耶?已作冻鬼隔年矣。儿亦不耐严寒,虽苦不死,而奄奄一息,不久亦将辞人世,与君永诀矣。”宋一恸几绝,思之不置。赖藕花相伴,不至哀死。但藕花日渐瘠羸,宋又忧之,延医调治。医一见失志,诊其脉又甚异人,漫留药一刀圭,志其门径而去。虽去而日伺于门,冀其一面。
适宋又他出,是日薄暮,医偷见藕花独步湖上,丰姿绰约,与湖莲争妍。医不复能耐,突前抱持之,藕花骇而逸,纵身湖中。医慌持其足,足拍然而折。视之,藕一段耳,始知其妖幻。急告宋,宋大痛恨,趋湖上哭之,深恨医之选事,欲鸣诸官,佣奴劝阻曰:“明明妖异,虽之官,庸得理乎?”宋乃止。翌日,仍至湖上哭之。见一莲花浮水面,断藕犹存,痛哭抱归,种于盆,越宿即萎。乃具棺衾,葬之湖上,作《芙蓉诔》以吊之。遂髡缁为比邱,云游不知所终。
兰岩曰:
花是美人前影,美人是花后身,原无分别耳。弱体柔肢,珍惜之且恐不胜,那当此庸医恶客,迭加损折哉?彩云易散琉璃脆,信不诬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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