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驱骗人反被人抠掐 丢谎鬼却交鬼偷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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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事循还何日了,这个才赊,那个随来讨。总是缘人诚实少,苍天故把干坤小。幸有钟值心地好,除去那顽,才觉东方晓。任他变化千般巧,当庭一断如包老。
说诓骗鬼骗了讨吃鬼与要碗鬼万两银子,与丢谎鬼两个均分,还怕讨吃鬼与要碗鬼不肯死心塌地,故意令丢谎鬼回去,一面安顿家小,一面丢上一个大谎,弄的两个讨吃的讨吃,耍碗的耍碗。他与丢谎鬼到了南京,竟做起生意来了。不想人虽如此,天理不然,报应循还,一点不错。怎见得,有诗为证:
奸谋巧计切休夸,无义之财岂富家?
江面飘来水面去,苍天报应总无差。
这诓骗鬼合了一个伙计,却是在湾人锅家抠输杀鬼来的抠掐鬼,因有一面之交,故做了伙计。抠掐鬼记骗衣服之仇,卖了一钱,登帐止上五分,不及三个月,竟将五千两本钱抠去一半。那日诓骗鬼见没了许多东西,就问抠掐鬼下落。抠掐鬼信口支吾,诓骗鬼大怒,揪住就打。不想抠掐鬼一般绝技,十指就如钢钩一般,将诓骗鬼先抠其肉,登时抠见骨头,呜呼哀哉了。保正甲长见他抠杀了诓骗鬼,齐来拿他,他又舒起爪来,抠的个个皮开,人人血流。甲保不能擒他,逼的来县中禀报。县尹正坐堂上,甲保上前禀道:“小的系地方甲保。适有个枢掐鬼,把个诓骗鬼抠死。小的们命他,他的十指如钩,竟将小的们枢的不能拿住。望老爷速差快皂去拿,稍迟恐他逃了,人命关天,带累小的们。”县尹听了大怒,分付两班快手并值日皂隶:“火速拿来见我。”去不多时,只见都抱着头,声痛叫唤而来。县尹问道:“怎么你们这等模样?”皂快禀道:“那抠掐鬼实是厉害,小的们奉了命前去捉他,他舒开利爪,逢着的便伤,遇着的便损,小的们不能近前,还乞老爷调些兵马去擒他。”县尹摇头道:“非也,量他一人如何敌的你们许多快皂?我想此人绝非人类,定是妖邪,所提兵马,去也无益。必须你们访个有法力的高人来禀我,方可除他。”皂快道:“小的们不知有法力的在何处,必须老爷出张告示招募,那有法力的人自然来应命了。”县尹见说的有理,真个出了一张告示,上写道:
本县正堂,为除邪逐祟,以救生民事。照的光天之下,难容魋魅潜形,化日之中,未许魍魉弄术。是以律有明条,师巫犹特禁止,况显为民害者耶?近来本县不德,不能正化民,以致妖邪作祟,竟有抠掐鬼者,具虎狼之姿,恃抠人之术,心如毒蛇,遇之者家败人亡;手若钢钩,当之者肉枯髓竭。若不早为驱除,势必人尽遭害。为此示仰合邑军民人等知悉,或有斩邪之勇,或有拿妖之法,或己不能而转荐他人,或此处无有而求之别县,果然能除害安民,本县不惜重赏,务期合力同心,不可自贻伊戚。特示。
告示才挂出来,常言道无巧不成话,却好地溜鬼过来,见众人围着观看,他也挨入人丛中,看时,是张招法师要除抠掐鬼的告示。地溜鬼道:“这有何难?”众人问道:“你能斩妖么?”地溜鬼道:“我虽不能,却能请个斩鬼人来。”于是簇拥着地溜鬼来见县尹。县尹升堂,问道:“你有何术可以杀鬼哩?”地溜鬼道:“小人不能斩鬼,小人知道斩鬼的人姓钟名馗,是天子封为驱魔大神的,领着一个司马、一个将军、三百阴兵。老爷要除此恶鬼,料想非他不能。老爷这边差人同小人去请来可也。”县尹大喜,赏了地溜鬼五十两银子,差了两个快手跟着地溜鬼飞也似请去了。却说钟馗打了讨吃鬼,其时又是中秋天气,金风渐渐,玉露零零,昔颜潜庵有诗为证:
金风萧瑟楚天长,人世光阴属渺茫。
田舍稻炊云旧滑,蛩结离愁夜正凉。
雁传归信天河远,山园霜熟老木香。况是江山摇落后,闲居潘鬓渐苍苍。
钟馗领着阴兵缓缓而行,一路上见了些衰柳啼鸦、凉风惊雁。正行之际,忽见三个拦道跪下,钟馗问道:“汝等有何话讲?”一人跪上前来,说道:“小人是地溜鬼。”钟馗道:“俺专要斩鬼,你怎么大胆敢来?”地溜鬼道:“小人名虽为鬼,却不害人。今日来正要请老爷斩鬼。”遂将县尹敦请之意禀上。钟馗甚喜,分付两个快手先回,然后叫地溜鬼引路,不到县衙,竟寻抠掐鬼去了。且说那抠掐鬼得了诓骗鬼的东西,将诓骗鬼抠死,又抠了保甲、皂快,知道县尹不与他干休,他又招了许多会抠掐的人当小兵儿,反上鹰嘴山去做起大王来了。地溜鬼早已知道,引着钟馗竟到鹰嘴山下。小卒报上山来,道:“山下有个钟馗,领着兵将,口言要斩大王”。抠掐鬼听了大怒,结束齐整,拿了一条镰银棍,冲下山来。这壁厢富曲出马,舞刀相迎。两个斗了顿饭时候,不分胜负。抠掐鬼丢了镰银棍,舒起爪来,向富曲脸上乱抠,富曲支架不住,败回阵来。钟馗见富曲满脸带血,问道:“怎么这等狼狈?”富曲道:“果然抠的厉害,从来未见此等恶鬼。”钟馗大怒,提剑而去,那抠掐鬼又拿棍来迎。这一场好杀:
镰银棍不离耳畔,青铜剑只在眉峰。那个说:“俺抠死了诓骗鬼,与你何干?”这个说:“俺奉了唐王命,专斩妖精。”那个说:“俺舒开十个指,人人胆战。”这个说:“俺舞着一口剑,个个心惊。”那个说:“俺和你谁走了,不算好汉。”这个说:“俺和你谁胜了,才算将军”。正是:两家废尽千般力,试看何人立大功。
那抠掐鬼左支右吾,看看遮架不住,丢了棍,伸出爪来。钟馗知道他的厉害,虚晃一剑,且回本阵,那抠掐鬼又得胜而回。咸渊道:“看他所恃,唯是十指。何不将涎脸鬼的那副脸戴上,他自然抠掐不动,斩他有何难哉。”钟值道:“是了。”忙将脸戴上,又出阵来。那抠掐鬼也不拿镰银棍了,止凭十指来抠。不料此脸坚厚异常,怎能动的分毫,反将十指头抠的鲜血长流,不能施展,只得缩回手去。钟馗大喝一声,举剑劈头砍来,抠掐鬼无法支持,逃回山上去了。正是蛇无头而不行,鸟无翅而不飞,也就都散了。那抠掐鬼自料不能得生,关上寨门,点起火来,自焚而死,才知道他是个闭门子火烧杀的。于是地溜鬼飞报与县尹,县尹大喜,率领百姓来请钟馗。钟馗不好推辞,只得来到衙门,只见堂柱上挂着一付对联,上写着:百里清风回绿野,一帘明月照琴堂
其时早已设下筵席,铺垫的十分整齐。县尹把盏,让钟馗坐了正席,咸渊左席,富曲右席,县尹下席分陪。戏子捧上戏单,请钟馗栏戏。钟馗拣了一出《关圣斩妖》,戏子扮演出来。先是周小官唱了一套,请王道士来书符念咒,念出一个妖精。那妖精将王道士打去了,却好吕纯阳走过来,看见妖精厉害,发起碟文,请将关夫子来,周仓捉住妖精,关夫子斩了。县尹看到此处,道:“大人今日斩鬼,不亚关夫子矣。”钟馗道:“大人请俺至此,也就是吕纯阳了。”县尹称富曲道:“将军可算的周仓”。富曲道:“不然,不然,他将俺抠得满脸流血,只好算王道士罢了。”满座皆大笑。席终,钟馗就要辞去,县尹再三款留,说道:“下官有一座小园,屈大人盘桓数日,也不废下官敦请一场。”钟馗只得应允。县尹邀进园中,只见四壁粉墙,中间三间敞庭,庭后一株绝大松树,绿荫掩映,潇洒清幽,庭中摆设的极其雅致。宾主坐定,钟馗见天然几上放着两卷诗稿,取来展玩,却是吟秋风、秋月、秋山、秋水四景绝句两卷。俱是一个题目,一样韵脚,先将一卷从头展玩。那吟秋风的是:金风满洒逗窗纱,燕子排空影欲斜。
今夜愁多应有梦,不知吹去到谁家。那吟秋月的是:清秋清夜沐清光,散尽天香桂影长。
愿借嫦娥清寂寞,好来窗下舞霓裳。
那吟秋水的是:
丹枫摇落晚烟多,雨后凉风细细波。
窃爱澄鲜如新月,每临秋水忆娇娥。
那吟秋山的是:
白云飞去复飞来,霜叶如花满径开。最喜谢安高致好,拟逢仙女到天台。
钟馗看毕,道:“此卷才思虽好,但口角轻狂,必放达不羁之人也。”又看一卷,只见那吟秋风的是:
秋日风来不用纱,街头摇落酒旗斜。舞雩坐后情犹在,结伴还须味到家。
那吟秋月的是:月明逢秋分外光,天香先占一枝长。
嫦娥若肯垂青盼,脱去兰衫换紫裳。
那吟秋水的是:
源泉有本水偏多,每到秋来不起波。
孺子灌缨应到此,岂容盥手映娇娥。那吟秋山的是:
萌蘖才生人又来,秋山所以少花开。
年来王道无人讲,松柏焉能似五台。
钟馗看毕,掩口而笑,道:“好个糟腐东西,令人可厌。”县尹急道:“大人眼力不差,这是下官所养的两个童生。那卷轻狂些的,才思倒也还看得过。只是为人浮荡,往往纵情于花柳之间,全无中规中矩的气象。”钟馗道:“看那许每首后二句,其人便可知矣。”县尹又道:“这卷糟腐的,为人与那个却大相反,开口就讲道,举止俱要安祥,即出恭之际,犹必正其衣冠,虽冒雨之时,未尝乱其足步。至于世态人情,一毫不懂。所以同社人送了他们两个美号,一个叫做风流鬼,一个叫做糟腐鬼。”钟馗道:“这也罢了,孔子云:不得中行而与之,必也狂捐乎。中行原是难得的,古今以来能有几人。”正谈论间,外面传鼓送进一纸状子来。你道这状子是谁的?原来丢谎鬼与诓骗鬼自从分开银子,他也就做起财主来,买了两个小厮,一个叫做捕风,一个叫做捉影。这捕风、捉影又替他寻了两个伙计,一个梁山寨上时迁的祖宗,生的毛手毛足,惯会偷人,叫做偷尸鬼;一个列国时祝驼的后代,生的伶牙利齿,会赖人,叫做急读鬼。这两个自从入了铺子,就打顺起风旗来,偷尸的偷尸,急读的急读。一日,也是该有事,这偷尸鬼正是把一宗银子往裤裆里塞,却好教捉影看见,不好当面识破,只得告与主人。丢谎鬼尚在疑信之间,过了几日来到铺中查验,果然没有许多东西,且有许多长支账。丢谎鬼问急读鬼道:“东西没了大半,怎么还有许多长支?”急渎鬼道:“长支是我用了,我日后慢慢还你。若是不还你时,教半天里马踏杀。”说罢,摇着肩,反愤愤不平。丢谎鬼见这等光景,待要打他,又怕与诓骗鬼一般吃了亏,前车已覆,不敢再行,只得忍气吞声。回来想道:“此事只得到官。”于是寻了一个代书,打了几壶酒,又送了几钱银子,只要写得厉害,耸动官府。那代书不管他是虚是实,问了大概,写成状子,他就拿得来了。县尹同着钟馗看那状子时,上写着是:告状人丢谎鬼,为明火劫财杀人无数事情。因某一生谨慎,并不妄为。齿积三月有余,得银五千余两,指望创业垂统,以为子孙万代之计。不料命骞时乖,忽有偷尸鬼与急读鬼以虎狼之心,恃鲸吞之术,托名伙计,实系盗贼,竟于某月某日,明火持刀,尽将财物劫去。窃思财为养命之源,彼既劫去,我身必亡,数十性命一时俱毙。似此罪恶滔天,王章安在?伏乞仁天老爷,速将元凶治罪,以救良善。倘蒙追获,终身鼎感无无既矣。为此哀鸣上告。
县尹道:“这状子有些不实,既是伙计又是盗子,岂有伙计做明火之事乎?其中必有缘故。大人少坐,待下官去问他。”钟馗道:“容俺在暖阁后听听何如?”县尹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于是打点升堂,唤进丢谎鬼来,问道:“你这状子可是实话么?”丢谎鬼道:“小人从不说谎。”县尹道:“你三月有余怎么就齿积五千余两银子?”丢谎鬼道:“其间有缘故,小人别无他能,惟凭说嘴度日。有一个要碗鬼与小人交好,小人费了许多唇舌,整说了三个月,方才骗得他这五千两到手,岂不是齿积么?”县尹听了,已是大怒,又问道:“他两个怎么明火你来?”丢谎鬼道:“他们与小人算帐得黑了,点起灯来,岂不是明火?他将小人银子偷的偷、赖的赖,岂不是劫财?”县尹道:“你说杀人无数,这有何指证?”丢谎鬼道:“他将小人的银子劫去,小人势必饿死,若小人有这银子,娶下几房妻妾,生下几个儿子,儿子娶下媳妇,又生下孩子,一辈传一辈,休说数十,就是数百也不见得。今日将小人饿死,断了种子,是饿死小人一人,就如饿死无数的一般,岂不是杀人无数么?”县尹见他满口胡言,却待打他,钟馗从暖阁后大怒而出,手提起剑落,早已发付的往阴司里递谎状去了。县尹见当面杀了,未免有些惊讶,钟馗道:“大人不必惊讶,这样人杀了痛快。那偷尸鬼与急读鬼也还得叫来审审,好结此案。”县尹于是出了一支火笺,差了两名吃人的快手,当时把偷尸鬼、急读鬼叫到。钟与知县也就并坐当堂,看他审间。知县叫上偷尸鬼来,问道:“你为什么偷盗丢谎鬼的银子?”偷尸鬼道:“小人并没偷他,这是暗中拿些东西,不肯叫他知道便了。若是偷他的时,小人的妻子岂不告与他?都是他诬赖小人。”捕风、捉影上来道:“小的们是原告手下人,小人们亲眼看见他们偷。老爷不信,他身上还带着偷上的东西哩”。县尹令人叫搜,果然搜出许多东西来。县尹大怒,问钟馗道:“此人何以发落?”钟馗道:“好偷东西,是两手之过,将他双手去了,他再不能偷了。”县尹道:“大人断的是。”遂分付将偷尸鬼两手剁了。又叫上急渎鬼来,道:“你如何急渎他的银子?从实招来。”急渎鬼道:“老爷听禀,小人从不胡赖人,只因使上些长支,小人满口应承,限三限还他,他只是不依,与小人何涉?”县尹道:“是怎么的三限?”急渎鬼道:“现有立下文书在此。”于是双手捧上。县尹看时,上写着:“头一限,王母娘娘转了汉。若是转过了,再到第二限,天上明星看不见。若当不见,是再到第三限,河里鱼儿变成雁。若是变过,一总不见面。”县尹拍案大怒,道:“这等你还不是赖他么?”钟馗道:“此人之舌反正不一,只将他舌头割了。”于是也依法行了。县尹与钟馗退堂。合邑百姓深感钟馗除害安民之德,遂立起祠堂来,鸠工邶村建盖不提。
且说钟馗与县尹无事闲谈之际,地溜鬼又来禀见。钟馗叫进来问道:“汝又来何干?”地溜鬼道:“小人打探得西边有两个魅鬼,十分可怜,请老爷安抚。”钟馗便辞别县尹要行,县尹挽留道:“大人不必性急,过几日从容去何妨?”钟馗道:“大人盛情,感谢不尽,俺恨不得常常聚首,朝朝领教。奈何天子命俺遍行天下以斩妖魔,若只管因循,岂不怠玩君命,旷官废职乎?”知县道:“适才所说之鬼,不过只用安抚,何用劳大人亲往?且劳司马一行,大人在此坐镇便了。”咸渊道:“大人分付俺就去走一遭,主公宽心坐候可也。”于是领了一半阴兵,与地溜鬼走了。钟馗刚刚坐定,见蝙蝠又向东飞去,钟馗道:“奇哉,难道有鬼么?”县尹道:“大人何以知之?”钟馗道:“俺这蝙蝠,但是有鬼的所在,他就知道。所以俺离他不得,他是俺一员向导官。如今他向东飞去,必定东边又有鬼也。俺少不得定要走一遭。”县尹道:“这也不必大人亲往,咸司马往西边去了,再劳富将军往东边,何如?”钟馗向富曲道:“也罢,大人分付,你就去看看是如何。”富曲得了钩命,将那一半阴兵领上去了。有分交:
五鬼欺心,半夜三更闲舍命。钟馗无伴,少靴没帽受迍遭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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